葉觀瀾不是第一次到訪陸宅,可進出九千歲的書房,卻實打實的頭一回。
常言君子不欺暗室,但在“詭計多端”的督主大人面前,二公子不能不留個心眼。
掌了燈,葉觀瀾發現,這間書房與外間院落,以及後頭卧房的風格都相當統一。
樸實,不事聲張,沒那麼多花哨點綴,就連案桌上擺的油燈,都是幾年前關外時興的花樣。
論起清簡程度,未免跟外頭盛傳的那個“嚣張跋扈九千歲”形象相去甚遠。
葉觀瀾抿唇,淺淺牽出一個笑。
堂屋闊朗,其中有一整面牆都是書架。二公子從前道九千歲勤學好問多少帶着戲谑,這下是再不敢了。細瞧,架上還有一兩本詩集,放在最出眼的位置,竟都是自己與人結社時的胡鬧之作。
那書脊微微發白,一看就被人翻看過很多回。葉觀瀾想起“大婚”當夜陸依山脫口而出的秾詞豔句,耳根沒來由得發起燙來。
卷宗就放在書架靠内的暗格裡,葉觀瀾順利取出後,不經意帶出一片暗紅色的布料。
他随手一牽,織金繡雲的大紅羽氅赫然映入眼簾。
十五歲那年的葉家二公子,身量尚未長成。江姨娘嫌市面上賣的氅衣不合體,親自動手,一針一線做的這件羽氅,在覆舟山校武以後“不翼而飛”,為此還跟他鬧了好一陣别扭。
要是江姨娘知道,幾年過去,這件紅氅依舊被人無比妥帖地珍藏于此,大抵也會感到欣慰吧。
葉觀瀾想着江姨娘,手卻不由自主撫上那緞面,随着燭花微爆,心底好似有哪塊地方,悄悄雀躍了下。
陸依山跨門而入時,蕊花已經暗結。二公子看得專注,渾然不覺身後有人靠近。
陸依山悄麼聲拿遠了燭台,卷宗上登時投出一片暗影。
抵頁的手指動了動,看卷宗的人卻沒擡頭:“督主,看不清了。”
“看不清啊,”陸依山輕佻地俯下身,不拿燈的手按在葉觀瀾肩頭,“那咱家替公子掌眼。”
葉觀瀾手不釋卷,垂首耷眼的樣子像極了外面的狐狸,他說:“觀瀾自問沒有這樣的福分。若被督主伺候一場,怕是要折幾年壽數的。”
這話說得有歧義,陸依山敏銳地察覺到,公子耳垂泛粉,臉頰也浮着一層紅暈。
九千歲被這樣的小狐狸取悅到了,故意說:“咱家生的一副茅山道士相麼,專克那成了精的狐狸?”
葉觀瀾手指蜷緊,陡地揚起臉:“從前不知,當朝九千歲,竟是個連二兩燈油也吝惜的斂财奴。”
燭光倏晃,照亮了公子眉間似有若無的紅影兒,陸依山笑起來,腳踩着圈椅,欺到跟前:“從前也不知,天底下還有這麼霸道的小賊。翻窗撬鎖,占人堂屋,倒嫌起主人家吝啬來。”
葉觀瀾額點朱砂,眼尾一掠而過黠光,他低聲說:“我沒有。”
陸依山就着這個姿勢,鼻尖迫近,沿着葉觀瀾的眼眉遊走,像是要将那裡頭藏得最深的一點壞,通通刨掘出來。
就在吻一觸即發的緊要關頭,書房門豁然大開:“娃娃,你——”
陸崛殊腳踩芒鞋頭戴草帽,風風火火闖進來,望着面前姿勢怪異的兩人,擡起的手滞在半空,罕見地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葉觀瀾施施然起身,經過陸依山身邊時說:“翻窗下藥挖牆腳,我也隻能勉強勝任其一罷了,不比督主。”
嘶,陸依山不由得舔了下後槽牙。
小狐狸。
“師父。”老閣主面前,陸依山站得很規矩,“您怎麼提前回來了?”
陸崛殊白他一眼,沒吭聲。
還是葉觀瀾率先打破凝滞的氣氛:“夤夜訪人私宅,觀瀾不敢自專。多謝老閣主信任,壬寅宮案的卷宗,我已盡數看完。”
陸崛殊到底久經世面,很快恢複了神色:“看完了,可發現什麼沒有?”
“七年前,壬寅年十一月初七,皇子還差三天就滿百日,不幸為人所害。兇手落網後對罪行供認不諱,卻直言動機是由皇後貪墨而起。錦衣衛一拿到完整口供,女官便懸梁自盡,徹底将此案做成了一樁死案。”
葉觀瀾思路清晰,娓娓道來的語調适時引導着旁聽者的思緒:“之後加嫘被抄家滅族,從祠堂搜出所謂的賬簿,這些都可以僞造。唯獨女官之死,恰恰成了指認方皇後最有力的證據。”
畢竟,沒有人會冒着誅滅九族的風險,對恩人尚在襁褓的稚子下毒手。
這不符合常情。
陸崛殊明白葉觀瀾的意思,沉吟半刻,說:“我并非沒想過女官是受人指使。事發後,南屏閣遣人調閱過那女子的籍冊,籍貫、出身都無問題,底子十分幹淨,沒發現什麼疑點。”
“有心之人想要借刀殺人,必定做了萬全的準備。但百密總有一疏。”葉觀瀾眸中冷靜,“此女昭淳十四年入宮,直到發案已經過去三年。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可從這份供狀看,她一小小女官卻對外界諸事了若指掌,是誰在其中替她傳遞的消息?”
陸崛殊陷入沉默。
“巧的是,南屏閣遣人驗過籍冊後兩月,也就是昭淳十八年春,順天府黃籍庫突遭大火,近幾年的戶檔都在大火中化為烏有。”葉觀瀾手指劃過竹扇,“假使大火不是意外,那麼一份經南屏閣密探反複确認的籍冊,還會有什麼破綻,逼得對方不得不再次铤而走險。”
陸依山在公子的話裡思緒如飛:“昭淳十八年春......黃河春汛,山西水災,罪己诏......合宮大赦!”
“督主敏銳。”葉觀瀾由衷地贊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