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送一送嗎?”葉觀瀾走近陸依山,低聲問。
他們都知道,無論此戰存在多少未知變數,亦無論南屏刀境的威名有多顯赫,以百十對千萬,都是一場極盡兇險的卵石較量。此别或成永訣,未見的一面許就是最後一面。
然而陸依山唯有默默。
姜維識趣地退了出去,屋裡空落不少,可隻要依山觀瀾兩個人在一起,任何間隙都變得不足道。
他們親密無間、魂夢相通,葉觀瀾不必追問一個字,就對陸依山的沉默了若指掌。他從衣袖下撫上那隻褪了束袖的小臂,猙獰虬結的疤痕在掌心,仿若新生般流溢着使人心驚的滾燙溫度。
葉觀瀾不再為陸崛殊剖白什麼,有苦衷這樣的話人人都會說,但剜心剔骨之痛,隻有親身體味過才知道那究竟是種怎樣的滋味。公子懂得,所以不欲揭開心愛之人的傷疤。
但他還是開口了,“阿山,我不想你留憾。”
陸依山終于擡起頭,他的眼神就像一個未知何去何從的孩子無措。這樣的神情出現在叱咤風雲的九千歲臉上,在外人看來簡直匪夷所思,可公子全都溫和地接納。
“他曾經養育你,授你武學之道、傳你處世之法。他對你恩同再造,給了你十二年的無虞人生……我很感激他。”
葉觀瀾說的是“自己很感激”,卻讓陸依山眸光泛動,一些仿佛匿迹多時、實際從未消失的情緒激湧而出。那情感太過于強烈,以至葉觀瀾能夠鮮明地感受到掌心覆着的突起越發贲張起來。
陸依山喘息聲急重,瞳孔劇烈地縮張,他肢體每一處動作都暴露了想要奪門而出的沖動,可他掙紮許久,僅是從嘴唇間緩慢地吐出一句。
“我的父親,母親,北勒山莊一百二十七條人命,都是因他而死。還有小玉兒……”陸依山哽咽了,“小玉兒十二年行屍走肉一樣的生活,也是由他而起。”
葉觀瀾怔忡,握臂的手微松,旋即又更用力地攥緊。
他什麼話也不再說,另一隻手繞過陸依山肩頸,蓋住他的鬓角,輕輕把人攬向自己。
葉觀瀾用自己并不堅實,甚至略嫌單薄的肩頭,承住了陸依山無聲流淌的悲傷。
“矔奴……矔奴……”
陸依山前額抵在葉觀瀾的頸窩,以往情熱時分足以将公子燙壞的鼻息,此刻由内而外沁着寒涼。他一遍遍漫無目的地叫着葉觀瀾的小名,葉觀瀾則不厭其煩地逐字回應他。
雪風掠起堪輿圖,身後波瀾壯闊的雁行山水見證了陸依山如山的堅毅,眼前人似淚非淚的含情目卻把山的罅隙全部納進來,然後一一撫平。
那天的最後,陸依山在葉觀瀾懷抱中沉沉睡去——自戰事初興,他與姜維廢寝忘食忙于前線軍務,已經好多個夜晚沒有睡過一個整覺了。
當葉觀瀾把下颌壓在他的額角,一股具有穿透力的松弛,一股奇異的溫暖和微醺的倦怠,像潮湧一般向他撲來。
風聲、雪聲漸漸淡去,陸依山開始遺忘那些刻骨銘心的恨,以及埋藏在下面同樣刻骨銘心的愛,他的世界慢慢隻有面前這一片潔淨無暇的白衣。
行将滑入黑暗的臨界點,陸依山感到自己的手掌被打開,有人往裡塞了件東西。金線密織的針腳略有些紮手,隔着柔軟綢布能捏到一樣硬硬的物什,仿佛是塊令牌。
“睡吧阿山……醒來之後,我隻希望你不留遺憾。”葉觀瀾俯身在陸依山鬓邊落下一吻,輕柔地說道。
他繼而起身,揭開門簾走進漫天風雪之中。
廊下,姜維還在焦急地等待,見他出來張了張口,葉觀瀾豎起食指,比了個輕聲的動作。
“此番郡主出兵卻屢遭掣肘,鞑子何以對綏雲軍的行進路線如此熟悉,大人可曾細想過?”二公子一語中的,姜維面色微凜。
葉觀瀾并不多作逗留,一徑向門外走去,他的聲音隔着風雪傳回,平和中多了些許肅殺之意。
“大人經過多日排查,想來心中對十二都司的腌臜已然有數。既然癰瘡爛到了底,便是時候将其動刀除盡。養癰成患的慘痛教訓,在沖靖一朝絕不能再上演了。”
盡管對葉觀瀾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不甚理解,但姜維還是習慣性扶上腰間并不存在的劍柄——撲了個空後,他下定決心般捏緊了拳頭。
“公子,咱們這是要去哪?”
剛套好的馬車内傳來回應,歡喜诶了聲,扯動缰繩,馬車辚辚作響着向風雪之中疾駛而去。
一半山是道出喜烽口的最後一道關隘。江樹随天遠,好山則半被雲埋,更遑論此時白霜和凝雪覆滿一整山頭,放眼皚皚,将離愁别緒渲染到了十分。
陸崛殊隻着單衣,駐馬而立。在他的身後,雪越下越大,茫茫混沌中氣吞山河的南屏刀宗,被縮放成天地間恍如草芥的一小點。豪情不複存在,他翹首以盼的身影透露出一絲辛酸跟無奈。
“閣主,咱們該走了吧?”阮平籲馬上前,躊躇着問道。
陸崛殊置若罔聞,目光固執地停留在來時的官道上,像是在等一個明知不會出現的人。
終于,在阮平锲而不舍的催促裡,陸崛殊捺低視線,睫毛在垂眼的瞬間急顫了下,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出口,又很快被雪風吹散,阮平幾乎認為是自己的錯覺。
“走吧。”陸崛殊挽缰在手,調轉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