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着,将手邊藤紙遞來,虞妝暖接過,心中頌歎這齊辰真是個荊山璞玉,竟能以白衣之身僅用三載便高中榜首,此例自大宣開國少有。
她看向手中狀紙,更為驚詫,末尾苦主署名處竟有幾十号人,朱色印記密密麻麻占了半頁。
“這麼多人?”她問。
此即亓官霂焱苦惱之處,他有些來氣,冷哼一聲道:“這個齊辰,生怕朕治不了裘家的罪,所以聯合當地所有被侵占田地的百姓一起狀告,共八十七人,三千餘畝田地。本來他父母的死隻涉及裘筠楠一人,如今這訴狀上明白寫着是裘家侵占良田,罔顧人命,涉及人數之多,已遠非裘筠楠一人所能承擔。”
虞妝暖心中飛速消化這些信息,随即得出結論,亓官霂焱忌憚大将軍勢力,本欲徐徐圖之将其翦滅,不料半路殺出個齊辰,以苦主之衆造勢,逼得亓官霂焱不得不改變計劃。
而大将軍裘鴻山手握兵權,在軍隊積威甚重,若不能措置得當,恐引朝政動蕩。
這确是個難題……
虞妝暖凝視手中薄紙,忽而拿到鼻下聞了聞,遂皺眉,沒想到這幾十人的名字竟是鮮血寫成,她原以為是朱筆寫就,為了醒目。
血書刺眼,事情已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問出迄今心中最大的疑問:“陛下見了齊辰後,一直待大将軍如往常,近幾日才開始裝病拒見,難道是因為在彙茗軒見了裘筠楠的緣故?”
“不錯,要不是親眼見識了裘大公子的威風,朕還下不了這個決心。”
虞妝暖遂了然,如此,亓官霂焱這幾日對裘家人的避而不見就有解釋了。聽他口風,此次是要嚴懲犯案者。
亓官霂焱今日不知為何,分明已經對她說的夠多了,竟還繼續對她說起自己的謀劃。
“回宮那天朕就決定,此事不能再擱置,必須有個了結,朕這幾日裝病,就是在暗中讓陸敖去收集相關證據,也是讓禦史台在做準備。”
禦史台受理齊辰訴狀,果為亓官霂焱授意,這與虞妝暖此前揣測相符,而之所以不讓大理寺受理此案……哼,虞妝暖眸中冷光乍現,自伍氏之死便可得證,大理寺如今十分不牢靠。
太傅熟習儒經,故為帝師,而虞家家教甚嚴,自幼訓導子女女子不得幹政,虞妝暖耳濡目染,雖與襟懷俶傥、矯矯不群的衡陽居士一起混迹多年,卻從不敢明着忤逆父親,是以家中訓誡她不說牢記于心,但多少也留下些許烙印。
亓官霂焱将此等朝政要務說與她聽,虞妝暖心中一邊告誡自己不該聽下去,一遍又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
腦中閃過多年前衡陽與父親争執的場面,一如她現在的糾結……
“她早晚要入宮,你虞翁序未必能始終護她周全,讓她研習政務,熟讀《長短經》、《群書治要》,是為她日後能臨危自保,皇宮如虎狼之窩,明槍暗箭、波詭雲谲必不會少,唯有高屋建瓴,俯瞰全局,才能變棋子為執棋者,保全自己和旁人!”
“一派胡言!虧你也在老師門下受教多年,竟能說出如此悖逆臣綱的話來。女子染指政務,是牝雞司晨,為國之大忌,怎可為保全自身而亂朝綱!你一番話似是而非,可對得起先師在天之靈?!”
太傅顯然比衡陽更激動,二人争執不下,門外偷聽的虞妝暖聽得心中惴惴然,漸聞瓷器擲地的破碎聲,她怕被發現,急忙溜回房内。
思緒回轉,看着眼前憂煩的男人,她輕聲問詢:“陛下這幾日……是想好如何治裘家的罪了麼?”
他精心布局,思慮良多,必不是為了僅懲治一個裘筠楠。
卻見他眉頭不展,愁苦依舊,“哪有這麼容易,裘家深根固柢,父皇在世時就黨羽者衆,若要深究,朝廷恐怕要有大動蕩。”
她本不該多嘴,卻忍不住為他分憂:“陛下就事論事,隻治裘家這訴狀上的罪名不就行了?”
亓官霂焱搖頭苦笑,笑她想得簡單。
“單說這八十七人在當地求告無門,其中涉及到的官員,小到縣尉,大到刺史,不可能對裘家的行徑沒有耳聞,他們至少有包庇的罪名,而這些官員又有可能牽扯出其他人,若要徹查此案,不知會咬出多少人來,朕隻怕局面失控,與徐徐圖之的初衷相悖。”
虞妝暖心中瞿然,不敢想裘家究竟是何等龐然大物,竟牽連如此之廣,甚至令天子忌憚。
但亓官霂焱卻像下了某種決心,眼神逐漸變得冷冽,“不管怎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總要給齊辰父母,以及這八十七人一個交代。”
虞妝暖還未來得及揣摩他話中深意,就聽他話頭一轉,“對了,齊辰此次能順利參加科舉并摘得榜首,還多虧了老師。”
乍然聽到父親也牽涉其中,虞妝暖一臉茫然。
亓官霂焱似乎比她更詫異,“怎麼,這次歸甯,老師沒有告訴你麼?”
見虞妝暖搖頭,他又耐心與她解釋起來。
“齊辰是家中獨子,裘筠楠害死其父,又連累其母也傷心而亡,誰都能想到齊辰必不甘心,所以裘家也是對他百般防範,生怕他把事情鬧大,此次科舉,若單憑齊辰一人之力,别說摘得榜首,就是獲得考試資格也困難重重。”
虞妝暖大概猜到之後的事,但仍傾耳細聽。
“朕也是殿試後才知,是老師在機緣巧合下得知了齊辰的困境,幫他匿名考試蒙混過關。否則這八十七人的冤屈,恐怕朕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想不到父親于此事有如此深的牽連,虞妝暖率先想到的,是大将軍會不會因此報複父親。
晚間回到未央宮,她便連忙手書一封,讓梳月通過韋英交給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