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亓官霂焱狠狠看着她,下颌收緊,眼底是驚濤飓浪,驟如雷電,令人不敢直視。
過了很久,他才終于強行壓下胸口那團火氣,令自己平靜點面對她。
“朕是天子,何為天子?不僅俯首可見萬民供養,還要憑凡人之力撐起這萬丈青天,你以為母後為何不自己出面袒護晉陽而要找你?因為她知道最難面對的不是這宮裡的繁瑣規矩,而是前朝那些拿唾沫都能淹死人的禦史!是黨派傾軋中那些巴不得裘家樹倒猢狲散的大臣!是萬千子民視皇族為至聖的浩浩人心!”
“而這些,最終不是你來面對,也不是母後來面對,是朕來面對!在家國天下面前,區區私情,又算得了什麼?”
虞妝暖被他的話所震撼,突然就覺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
而亓官霂焱的理智僅消散片刻便回歸,再望向她時眼裡已徹底平靜,“你父親曆盡千辛萬苦才繞過裘鴻山的勢力将裘筠楠定罪,你這個做女兒的卻要幫他脫罪,若老師知道了,情何以堪?”
這一句終于擊穿她的髒腑,方才質問他的氣勢蕩然無存。
亓官霂焱獨自離去,而她愣在原地,許久都沒有緩過神來。
身後宮人遠遠地站在一處,雖聽不清帝後說了些什麼,但明顯能看出兩人鬧得不愉快,一幹人等踟蹰着不敢上前。
虞妝暖一個人站在宮牆下,陰雲蔽日,吹來陣陣涼風,天終于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她揩掉臉上雨水,心中罵了句髒話,道今夏雨水怎麼這麼多,是要把禦京淹了麼!
梳月上前來勸:“娘娘,下雨了,咱們又沒有帶雨具,趕快回宮吧。”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乾坤宮外。
陳安自宮裡迎出來,眼看着亓官霂焱渾身淋濕,急的對着他身後的小太監一頓訓斥,“哎呦,糊塗東西,怎麼能讓陛下淋雨呢!”
小太監急忙解釋:“從長樂宮出來突然就下起雨來了,咱們也沒帶雨具,就說請陛下在就近的宮殿稍歇,咱們取了雨具,再去把陛下接回來,可是陛下執意要立刻回來,這就一路淋着來的……”
在宮裡有時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非要解釋,還把責任推給主子。
陳安為這新來的小太監捏把汗,小心觑一眼亓官霂焱的反應,又對着那小太監喝道:“放肆!你自己失職,還敢怪陛下不成!”
眼看着亓官霂焱沒什麼表示,徑直越過他走向殿内,陳安這才揮揮手讓那小太監退下。又連忙命人準備蘭湯沐浴和幹淨的衣物。
他心思玲珑,知道陛下在長樂宮必是因晉陽長公主的事鬧了不愉快,心中一衡量,決定還是暫且不說有好幾位大臣正在紫宸殿等着面聖的事。
深夜,萬籁俱寂,未央宮已陷入深深的睡夢中。
雜草叢生,煙霧渺渺,四周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仿佛萬物寂滅,走到了天地的盡頭,虞妝暖低頭一看腳下,發現自己竟然踩在一方水潭上。
水面因為她的踏足而産生一圈圈波紋,她正納悶自己怎麼不會掉進水裡,再看水裡有一團白影,似乎是個女人,披頭散發,面目慘白,好不吓人,她吓得往後退幾步,那女人卻跟着她前進幾步,虞妝暖驚恐之餘,去看那女人的臉,竟是她自己!
她撫胸,長籲一口氣,轉瞬明白過來那隻是她在水裡的倒影。
水面蕩漾不斷,聽聲音似乎對面有人踏水而來,一步步由遠及近。
虞妝暖大着膽子探頭去看,依稀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在靠近。漸漸的那身影完全顯現出來,映入眼前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哥哥!虞妝暖驚喜不已,想要喊出聲,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虞庚武微笑地看着她,眼裡卻隻有死人的空洞,“暖兒,哥哥隻希望你能幸福……”
哥哥,我好累……虞妝暖很努力地發聲想要告訴他,卻隻能從喉嚨裡發出一些沙啞難聽的音節。
“哥哥隻希望你能幸福……”虞庚武來回對着她重複這段話,明明是祝福,可在如此詭異的背景下卻聽着像詛咒。
虞妝暖神情恍惚,伸出手想要觸碰他,他亦向她伸出手來,在快要觸碰到的那一刻,虞庚武的身影逐漸淡去,消失在浩渺煙霧裡……
哥哥!虞妝暖想要出聲挽留他卻做不到,她眼淚橫流,隻覺心痛的難以抑制。四周重歸靜寂,隻餘她孑然一身,不知何去何從。
“娘娘……娘娘……”
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自己,虞妝暖被這聲音漸漸扯回神識,睜開眼,看到的是未央宮熟悉的帷帳,以及酒兒焦急的面孔。
她眼神有片刻茫然,眼角還有殘淚,慢慢找回夢中的記憶,想起久違的兄長,她抱着酒兒的肩膀壓抑地哭起來。
雨仍在下,一陣冷風吹開了窗,刮得帷帳亂飛,主仆兩人凍得瑟瑟發抖,相互依偎得更緊……
當夜,亓官霂焱躺在床上,盯着龍興殿精美的房梁卻毫無睡意,虞妝暖的質問仍在他耳邊環繞,終于還是影響了他的判斷。
其實此事算是他與太後的博弈,雙方都不願看晉陽跳火坑,又都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韪,隻拼誰最終會忍不住為晉陽出頭罷了。
太後對晉陽有虧欠,他又何嘗不是,明明暗地裡早知道晉陽鐘情于裘筠楠,他卻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而佯裝不知,任由二人私下接觸。
以緻于她的那句“為了穩固皇權什麼都可以利用”說出口時,他竟然在生氣之餘有點心虛。
深夜不睡的人總容易不由自主地回憶,心越來越虛,他便決計今夜不睡了。
掀衾坐起,他沖着珠簾外的宮人道:“召太傅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