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薇在和林驚蟄小學新班級的媽媽們交流後時常冒出一些新鮮的想法。比如她會在晚飯上突然炒很多胡蘿蔔,因為她聽說胡蘿蔔對眼睛好,現在又有那麼多小孩子很小就近視了。林驚蟄在旁邊聽媽媽講話,嚴薇對她講戴眼鏡的各種壞處,比如戴起來很難看,還很麻煩。林驚蟄總感覺,如果自己戴了眼鏡就像得了癌症一樣無可挽回。
“爸爸,戴眼鏡很不好嗎?”
“還可以吧,有時候有點麻煩。”
“你别聽你爸的,”嚴薇拍了林平之一下,“你想想,你的眼睛這麼好看,戴上就不好看了。” 林驚蟄立刻明白了,對于女孩來說,好看是很重要的,它需要其他東西環繞着它存在。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牽着她去散步,認識的人會說她漂亮,眼睛漂亮,然後誇另外的一個小男孩跑步很快。我跑得比他還快呢,林驚蟄覺得很不公平。
林驚蟄花費了一個下午,踮腳觀察鏡子裡自己的眼睛,并沒有發現它與任何人的眼睛有什麼不同。林驚蟄的确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大而有神,黑白分明,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嚴薇最近跟林平之說她想給林驚蟄報一個舞蹈班,跟常清明還有另外幾個她們班上的小女孩。民舞的班,在一個離家挺近的培訓機構。
“報呗。”林平之說,他對于這方面沒有什麼特别的意見。
“女孩學舞蹈好,”嚴薇說,“多有氣質啊。胳膊腿都修長修長的。”
林平之和嚴薇的眼前都浮現了林驚蟄長大後穿着裙子站在明亮的舞台上,頭發在後面盤着,像電視裡一樣起舞的場景。
“行啊,那就報吧,你跟她說一聲。”
“行。” 嚴薇在手機上敲了幾個字,回答道。
嚴薇突然特别熱心和激動。她給林驚蟄買了好多網上說可以跳舞穿的裙子,買了發網和發卡,盡管最後老師說隻用買那種最樸素的練功服。林驚蟄對民舞不熱愛也不排斥,她在媽媽的熱情下屈服了。
林驚蟄去上舞蹈課的第一天,嚴薇早早地把她送到了培訓機構,一位年輕高挑的老師笑着走出來跟嚴薇聊了幾句,讓她放心孩子,說了兩小時之後來接孩子就好。嚴薇連連點頭,走出培訓機構坐回車裡。
她坐在駕駛位上有些迷茫,不知該去哪裡——林平之下午公司有事,大概會很晚回來,她開車去了旁邊一家冷飲店,點了一杯粉色的草莓冰淇淋。嚴薇坐在靠窗的椅子旁邊木勺一點一點地吃,她想起在故鄉的小鎮裡上初中的時候,朋友會硬拉着她在晚自習後溜出來買冰棍吃。從飯錢裡擠出一點偷偷地買,完全是劣質香精的味道,她卻沒有吃過。她要拼命地讀書才考出來的,出來的時候很慶幸,像逃離了一個山洞。很多年沒有回去了,也隻是偶爾想起夏天最熱的夜晚裡冰棍的滋味。
她在外地讀大學要自己掙學費,家裡要供弟弟上學,她其實也理解,能夠讓她讀高中已經比村裡大多數人家要好很多了。她最辛苦的時候唯一的發洩是走路到離學校很遠的地方坐在馬路牙子上捂住臉哭,公交車費很貴的,她也買不起自行車。
嚴薇三十五歲了,她幾乎已經忘記了讀小學的時候看到村裡最有錢的人家裡一個姐姐會跳舞,穿着雪白的舞裙,頭發高高地盤起來。她當時站在凸起的田埂上,卻像站在一個深深的山谷裡。她說她想學跳舞,被爸媽狠狠地罵了一頓,然後記住了要溫柔,要懂事,要不去奢望得不到的東西
嚴薇奢望的便隻有上學和考出去。去遠方。
林驚蟄覺得舞蹈課挺新奇的,她站在常清明旁邊,身邊所有小女孩都清一色地穿着練功服,白色連褲襪和舞鞋。老師站在藍色的膠質地闆上,背對着一面牆上的大鏡子,她的周圍還有一些很厚的藍色長墊子和排在右側的一排木頭橫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橫杆,它們長得有點像小區裡健身器材的單杠,不過色彩便是柔和的淺褐色。
常清明就站在她旁邊,憧憬地望着高老師纖細而優雅的身姿,像望着一個绮麗的夢。這是常清明此後最憧憬和贊歎的女性形象的雛形,也是舞蹈教室裡許多孩子竭力追随的幻象。這個幻象就矗立在她們的前方,遮蔽了其他許多形象的光輝。她們在童年時為觸碰它而忍受劈叉,開肩等痛苦,即便當她們早已離開童年,放棄舞蹈,這種幻象也留存在意識中。她們仍舊在擔憂自己的儀态不夠優雅,身材不夠美好,氣質不夠溫柔。幻象始終在那裡,盡管它早已脫離一切公主的童話,母親的例子或者生活中遇見的令人稱贊的女性形象。它站在柔和的日光裡,優雅而美好,向她們揮手。
林驚蟄的不同在于她巧妙地避開了這種幻象,同時也并沒有像大部分男孩一樣沉入超級英雄的幻象,被堅強的男子漢形象束縛,她不被過多地影響和定義。她自由,她也孤獨;是她的幸運,也是她的不幸。
在之後的幾節舞蹈課中,她們一直在練習橫叉,豎叉和下腰,先練跪下腰再練站着下腰。不疼但有點枯燥,林驚蟄練豎叉和後踢腿時覺得很神奇,她沒有想過人的身體可以做到這樣的動作,自己的腿與耳朵後側竟可以如此接近。常清明在家裡拉着地給芭比娃娃編故事,用芭比娃娃有關節的四肢做出舞蹈的基本功。
“她是一個舞蹈家,莫莉·莫比斯。” 常清明一本正經地說。
“她的柔韌性很好。” 林驚蟄模仿高老師,她們都大笑,芭比娃娃掉在了地上。
下腰是一個奇妙的體驗,當你手觸碰身後的地闆時,仿佛脫離了熟悉的世界,并不明自自己身處何方,也不想弄明白。林驚蟄下腰的時候可以看到眼前的東西,卻像看不到一樣令人恍惚。側手翻也是這樣的,當你高舉雙手做準備動作,俯下身,然後像鏡頭切換一樣,就發現自己穩穩地站在幾步外。沒有過程,沒有記憶,沒有驚歎。
林驚蟄幾周後就覺得無聊了,再加上開肩和開背很疼,女孩們一組組分好輪流踩在對方分開的膝蓋上也疼。她在橫杆上壓腿,聽見高老師高聲數“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窗外的綠樹在天空的籠罩下也顯得很渺小了。林驚蟄很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來上舞蹈課。
林驚蟄晚上回家的路上打着哈欠,坐在汽車前面駕駛位上的嚴薇看着前方被路燈照亮的路,向左打方向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