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腳步聲回蕩。
從濕冷山階,到淋淋草叢。
從天上,到地下。從前到後。從左到右。從骨頭到皮肉。從心髒到指尖。從過去到未來。
“這裡……不止一個墨黛晞在跑。”
我驟然停下。濃霧包裹我,我呆立在不知何處,全都失去聲色形,隻剩無盡的、看不到盡頭的白。
我已經不前進了。周圍奔跑的聲音還在持續。
無數個平行世界。每一次濃霧升起,都是被另一頭巨獸般的哀明山吞進腹中。
無數個“我”,穿着同樣的衣物,标記着同樣的名字。脖子上帶着紅色項鍊一樣的傷口的我。驚慌失措吞下淚和血的我。把同伴生命像紅色玫瑰花瓣加入血泉放進刀片做的果汁機裡打開按鈕的我。
我見過我。但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是——
剛剛站在我面前的那個怪物,也是我嗎?也會是我嗎?
我突然想不起來這是我第幾次看到新的隊伍登上山階,第五次?第十次?我不記得了。
我還活着嗎?我是誰?
或許我早就在混亂中,被更早崩潰或更兇狠的“自己”所替代、所斬殺了?
巨大的空虛和恐懼攔腰将我折斷。我痛得跪倒。霧平靜得從我身邊流過——一條冰冷、粘稠、浸滿無數平行世界血腥氣息的、看不見盡頭的長河。
所有的“墨黛晞”都在這血河中掙紮、沉浮,試圖爬上那個屬于自己的“原初”岸堤,卻隻是徒勞地互相推搡、踐踏、殺戮,讓河水更加污濁腥臭。
我們都是被命運抛下的水子——不在溫柔的胎房中安睡,糊塗地死去;也不在絲線糾葛的命途上掙紮,企圖更改刻在手心的道路——我們選擇順應,選擇被磨砺,選擇低頭俯身,跪拜殉道,以此肉身,作為她降臨的溫床。
——為了讓真正的“她”回家。
為了不在世界的沸水中死去,我們奮力劃槳。
卻沒有人上岸。
我咬牙切齒。
出去。離開這座山。回到登山口。無論那背後等待着的是現實的警車,抑或是更深的噩夢循環,都無所謂了。
我要離開。我明天還有論文要交。這一切結束之後,我要回到那個溫暖的家裡,窗口懸着迷疊香幹花,看出去有輕軟水光天色,媽媽陪伴我度過毛茸茸黑夜的家。
媽媽。
母親。
我喘息着站起來,深吸一口氣。
山間冰冷的、混雜着血腥、腐葉和雨露氣息的空氣湧入口腔。我就此開始,沉入沼澤底部。
不論鐘聲鳴響、濃霧升騰、還是暴雨傾盆,我隻做一件事:尋找最濃密、最僻靜、最能遮蔽身影的角落——或是巨大的冷杉樹下層層疊疊的、濕漉漉的蕨類植物叢,或是兩塊巨岩交疊擠壓出的黑暗縫隙。
我将自己蜷縮進去,緊閉雙眼,捂住耳朵。隔絕一切可能見到的熟悉面孔,隔絕聽覺中遠處不斷傳來的慘叫、奔逃、咒罵、骨骼碎裂的聲音、身體滾落山階的悶響……我隻茫然念唱媽媽母親四個字。
我在等雨停。
等到短暫而清晰的、如同神谕顯現般的月光穿透灰白霧霭,我便從藏身處離開,向着下山的方向奔逃。
霧氣濕冷陰寒。荊棘劃破我的手指和腳踝。我卻輕快得像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越過凹凼,跳過花叢,家人在路的盡頭等我,周圍的一切都是雜音——
左側濃霧深處,猛然爆發出一個女人的凄厲尖叫,(又一場水流凋謝、被截斷?還是鏡子破碎,清亮的鏡面流出蛆蟲?)我瞥見誰白花花的手臂被擲出,有眷戀如鬼魅冤魂的聲音,濕淋淋爬到誰的身體上:小晞你很痛吧别害怕我會救你放心放心我親親你就不痛了你不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