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拿去吃吧!這是我的身體。
——瑪窦福音26:26/《玫瑰經》光明五端
“那年冬天,港島氣溫創最低值,晚上最冷的時候竟然低過零度,街上凍死人。我在家裡燒壁爐,傭人三天來打掃一回,後來我也不希望有人上門打擾我了,就全部自己來。我的活動範圍很小,隻有卧室、廚房和客廳而已,打掃沒有那麼難。我變得很害怕聲音,也畏光。整夜整夜做夢讓我心力交瘁,明明是懷雙胞胎,體重掉了三十磅,瘦得像骷髅。看書看到最後,我總是情不自禁流下眼淚,很難過,像在讀好多好多遺書。不用打掃轉移注意力的話就會被這些痛苦的聲音和畫面帶走。紀複森時常不在家。其實他在家也沒有用,我每天都很恍惚,不關心他在或者不在。換句話說,我從來沒有覺得他真正離開過。我分不清楚他的聲音是幻聽還是真實,除非他走到我身前,要我陪他。就算看到他又怎麼樣?也可能是幻覺。很多次我以為他在家,可一轉眼他又不在了。逃出去,外面又冷,我又是個怪胎,懷孕的男人,我要怎麼逃。後來就連産檢都在家做。紀複森說,擔心的話就在家裡生好了,一切都會準備好。我覺得麻煩。我隻想快點讓小孩出生,我不想再做怪胎了。我害怕。我那時還以為自己是抑郁。
“很快,那一天還是到來了。來接生的醫生不是替我做産檢的醫生,護士也全不是眼熟的護士。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我和紀複森定好,我要做剖腹産,畢竟我是男人,我沒有産道,順産的話要怎麼生?醫生護士來布置的前幾天,紀複森陪我熟悉這一切,流程怎樣,醫生要做什麼,護士要做什麼,上什麼樣的麻醉……疼痛到來的那天,護士教我呼吸的辦法,我體内的不是子【隔離】宮,但她還是說宮縮,讓我數宮縮的次數。那天島上挂八号風球,冬天哪裡來這麼猛烈的熱帶氣旋,而且近岸了還有那麼大威力?産房設置在二樓,他們拉上窗簾,勁風捶玻璃,我們家都是大扇大扇的玻璃窗戶,我害怕在我生産的時候玻璃就爆掉,紀複森在的話,他應該要想想辦法。可是紀複森不在。那天紀複森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
“我給他打了好多好多電話,都斷線了。護士要我數宮縮,我很痛,我數不了,當初我和紀複森商量好的,如果我痛,就捏他一下,他來替我記。紀複森不在,我找不到他。起初我非常生氣,我躺在産床上咒罵他全家,罵着罵着忽然想起,他會不會出海了,他會不會不看天氣預報就開着遊艇離開港島,他之前就幹過這種事。我打電話報警,打不通,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的手機壞掉了,就求醫生和護士,你們打電話給紀複森,你們報警,紀複森可能出海了。護士清點器械,三個醫生聊天聊作一團,沒人理我,好像我是個透明人一樣。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不想生了。為什麼沒有人理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想逃,護士發現了,和醫生一起,給我的雙腿上捆帶,說怎麼可能不生,紀先生想要的就是你乖乖生下來,不要鬧脾氣。
“以前常有人拿各種疼痛作比較,其實什麼都沒得比,完全沒得比。之前說好要剖腹産,我聽說局麻會有拉扯肚子的感覺,我就連這種感覺都害怕,所以我想要全麻。然而事實是,他們都看着我生。沒有手術,沒有麻醉,甚至沒有無痛。我覺得我要死了。不,是已經死了,現在的我隻是那時的一縷執念接管身體。我頭一次發現家裡的燈是青色的,我盯着燈看,幾乎把眼睛都要盯瞎。太痛了。我能感覺到他們卡在骨頭裡,沒有辦法出生。我被騙了。可我到底是犯了什麼錯,要被紀複森這樣騙?被這些人這樣騙?這時候醫生開始推我的肚子,我變成一次性的容器,他們用過就會把我扔了,就是這樣。我又痛又害怕,精疲力竭,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知道台風什麼時候停下,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如果他們不捆住我的腿,我會翻下床去找手術刀自殺,割開我的喉嚨。
“真是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疼痛好像沒那麼劇烈了,就好像身體裡那種想要闖出來、要見到光明的力量逐漸消逝了,有點像是絕望的感覺。我一方面覺得輕松了一些,一方面意識到,可能是産程太長,孩子已經要不行了。我不知道我哪裡來的力氣,竟然還去求在場的那些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那些瘋子……紀複森會吃神,更會玩弄那些神留下的信徒。你明白嗎?紀複森把那些人當玩具,也把我當玩具。他大概是交代了什麼,逼迫那些信徒替我接生,可是信徒比我更清楚我的身份,我甚至比他們還低劣一級……我是信徒們都可以玩弄的對象。隻要孩子出生,我就可以被丢棄。我不清楚他們在場為什麼不用手術刀劃爛我的肚子,可能他們覺得放任我疼痛更有趣味。我猜不到。以後也不想猜了。我這些年殺了很多很多這樣的信徒。
“我的孩子要死了,這時他們才給我打了什麼針,我不知道,但那之後的疼痛幾乎要逼我馬上就去自殺,我崩潰了,大叫大鬧,大哭大喊,第一個孩子很快出生,緊接着是第二個。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在我叛逃之前,我給紀複森做狗,我求他替我治,治好我才逃走了。隻要紀複森對我還有欲望,他就會治好我。我什麼尊嚴都沒有了。雙胞胎出生,我靜靜地等死,等待受淩辱的時刻到來,可那個時刻永遠沒來,因為——那些信徒瘋了。徹底瘋了。
“紀複森是那樣的存在,紀複森的孩子即便是混血——也繼承了一點。不,是幾乎全部繼承。在場的那些醫生、護士,很快就神志不清、癫狂呓語,在房間裡做出駭人的事。我見到一個醫生咬下了另一個醫生的生殖器,護士用手術刀往舌頭上刻紋,用醫用剪刀剪自己的□□。血。一見到血,事情更加失控。他們全部鼠行一般匍匐在地,好似是在彼此交談,但實際上是在與幻覺交談。我漸漸見到他們的□□腐壞了,皮肉熔化,一個護士低着頭,眼眶與另一個護士的腳跟粘連在一起……他們最終都熔成一片,就是這樣的畫面。我隻能躺在産床上無力地呼吸。沒有孩子哭。漸漸地,就連信徒們發出的異聲也全部消失。
“等我恢複力氣以後,我撐起身體,掀開手術巾,以為我會看到最恐怖的畫面……但他們隻是最普通的嬰兒而已。真的。剛出生的嬰兒很醜,身上沾滿胎脂和分泌物,但他們都是人類的嬰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對地上那些東西什麼感覺都沒有。我隻知道應該要讓小孩哭。我不知道哪個孩子是哥哥、哪個孩子是弟弟,隻能先抱起一個,想辦法弄哭他。謝天謝地,我手裡的孩子很快就哭了。那時我以為是得救了,趕緊處理另一個,但我突然聽見了有人開别墅大門的聲音。是紀複森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