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桌前,羅愛曜說:“你人很好,但好人無用,很自讨沒趣。”這是點評剛才施霜景自作多情的邀請。
“哦。”
施霜景不肯定也不反駁,知道了。
“這香腸太鹹。”羅愛曜用筷子将吃不慣的都扒到一邊,确實隻吃素。
“我們這裡做的香腸都是鹹辣味,不像廣東的香腸,有點甜甜的。”施霜景從羅愛曜盤裡夾菜過來,自己吃了,“吃過飯我要帶小朋友們去睡午覺,然後下來準備晚餐食材,估計得忙一個下午了。晚上我們吃完飯,我陪他們看會兒春晚,送他們睡覺,我們十點回家?”
羅愛曜問:“劉茜不是希望你晚上能陪他們嗎?”
施霜景将聲音再壓低半分:“可是我想和你跨年。能不能請鬼子母神代看一下?”
不得不說,施霜景越來越會哄羅愛曜了。每次覺得施霜景瞎忙活、大無畏的時候,施霜景又會突然像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冒出自己的小念頭。羅愛曜還能說什麼?羅愛曜颔首,答應呗。
和施霜景生活就是這樣,每件事都非常具體,具體到有些煩瑣,皆是俗不可耐,可偏偏羅愛曜又徒生耐心。一天是一天,和施霜景過日子,對時間的感知非常穩定,每分每秒的流逝都很清晰,這就很像一把锉刀,将羅愛曜對時間的圓鈍理解又重新打磨鋒利,成為某種刺激。羅愛曜知道這是倒計時的威力。
下午小孩睡覺,睡醒了要送進澡堂洗澡。福利院不大,但不論食堂還是澡堂,都還修得比較有規模,畢竟是按三十到五十個小孩來設計的。可惜他們這裡沒有成年女性,七個小孩分别是三女四男,小女孩們獨自進澡堂讓人有些不放心,這時鬼子母神便現身了。
“劉老師,你怎麼回來了?”何曉棟忽然一個彈跳,看見劉茜出現在院裡,連高大爺也吓一跳。
“我回來拿個東西。”鬼子母神化成劉茜模樣,所有一切都學得十足像,“怎麼還不洗澡?過年不得洗澡才能穿新衣服?趁我還在,我帶女孩們先去洗。何曉棟,等會你帶男孩去洗澡,可以嗎?”
“行——那你一會兒還要走?”何曉棟問。
“嗯,晚上還是交給你們。”
鬼子母神借用劉茜的形象,卻不是實實在在能與人觸摸、互動的實體,她可以代為看管孩子們洗澡,其實孩子也挺大了,說話指導她們洗澡、穿衣即可。她本來就總是以無色無相的方式守護這裡,不用施霜景提她也會這麼做。
何曉棟總覺得有些說不出來的怪,從他回勵光廠就感覺到了……那種似有若無、虛無缥缈的……是什麼呢?他總聽劉茜提到施霜景,可何曉棟直到過年才真見到施霜景。劉茜總提他,就好像他們關系還很密切似的。劉茜和其他孩子會這樣嗎?像何曉棟從來都喊她“劉老師”。
何曉棟還聽說前段時間廠裡死了很多老人,說出去多麼吓人,可廠裡人表現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白院長失蹤了——這個“失蹤”實在太耐人尋味,大家依舊是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劉茜提到施霜景,就不免還要提到另一個人。有時劉茜會看向何曉棟,臨時改口,把那人稱作“羅老師”,向高大爺也這樣介紹。
這回一見施霜景與這位羅老師,何曉棟能看出不對勁,有某種很暧昧的感覺在風中飄。施霜景是同性戀?何曉棟又反思他以前和施霜景的互動……直到施霜景說出那句“我倆鞋碼一樣,在院裡的時候就是一樣”,何曉棟汗毛都要炸了,一方面是他的直男本性發作,對施霜景有點感情上的懷疑,另一方面是他在想到這層時,好像有某種外來的惡意刺了他一下,叫他不許再往下想。
勵光福利院并不陰森,相反,福利院的院子開闊,樓房低矮,采光非常好,年三十這日天氣又不錯,雖然多雲,但至少氣溫不低,也沒有雨雪。可何曉棟愈發覺得福利院陰森,這一戰栗感在看到劉茜“折返”回來時達到頂峰。
施霜景啊……這人到底該怎麼評價呢?何曉棟想,他們福利院的人際關系本來就比較吊詭。何曉棟沒有待過其他福利院,但實際上福利院大抵都是如此。大孩子都敏感、早熟,且各有各的早熟。何曉棟覺得施霜景開竅的方面很微妙,施霜景打人非常狠,但很會裝。何曉棟一度覺得施霜景沒法讀完高中,遲早要跟社會上的人混,畢竟施霜景初中時打架就非常不要命了。這回見施霜景歡天喜地給孩子們派禮物,系圍裙做飯做菜,何曉棟覺得非常割裂。
施霜景跟何曉棟根本不熟。他們是睡一間房沒錯,但男孩們都睡一間房啊。何曉棟比施霜景小一歲,讀書時卻比施霜景年級高。施霜景和福利院其他孩子在外面打架,和其他學校的初中甚至高中男生對打,不會帶何曉棟。何曉棟怕施霜景,怕着怕着就不喜歡了。歸根到底,天天住在一起不會讓人變熟。福利院是個小集體,但大家各有交往的偏好。施霜景好像跟所有人都不熟。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