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很乖,但現在先不摸了。羅愛曜帶玉米來是為了安撫施霜景,而玉米安撫不了羅愛曜。隻有施霜景能活下來這件事能安撫羅愛曜。
施霜景現在仍處于緩慢死亡的狀态。羅愛曜抵達重症監護室的時候,施霜景就已經幾乎是靠着那些儀器在拖時間。回到勵光廠、三身齊聚為施霜景加持咒法,現在就是被拉長了的回光返照期。羅愛曜曾認為,所有那些天上的、前意識的、回憶裡的佛門前輩,他們的智慧總和應當比羅愛曜個人的智慧總和要多,甚至多出許許多多。羅愛曜也曾認為,他能繼承這大部分就已經算是使命已成了。然而現在看來,他總得産生新的法,悟他自己的意與識。偷懶這千年,一朝要補齊,代價遠非羅愛曜所能估測。
羅愛曜靠與施霜景的交談确定施霜景仍活着,更是靠這交談保證自己不陷入法的狂亂瘋魔。
魔,這字盡管被佛門強調千萬遍,但在羅愛曜的視野裡,魔不曾真正存在過。若将魔視為獨立生靈,魔不會認為自己是魔,魔隻是在他人的視野裡為障。肆意将人打作魔是一種嬰兒般的絕對自我。若用魔形容一種由自我而生的專屬障,羅愛曜又是修密宗法的,迷障是開悟的啟發,開悟是迷障的作答,是一種圓融的因果。在這樣的邏輯下,羅愛曜的視野裡不見魔,不論是魔人還是心魔。
但有一種魔,或者說得更明确些,一種混沌,羅愛曜會将其視為危險的信号,而羅愛曜從來不避諱承認,他這千年來就是這混沌本身,他本質是一種可為也可不為的中間态。混沌就是在任何世都可以,在任何世都自在,但在這種自在中失卻了一線明光。黑暗是分不出程度差異的,光明則張弛有度。羅愛曜的混沌是一種所在宇宙之底的混沌,最終他的“我”就在這種混沌之中消融,抵達與涅槃截然相反的無形、無為。若是徹底落到了這底部,說不定也有一番成就。但羅愛曜總還是認為,“我”很重要。他必須在上與下的兩極磁力拉扯之間、在天賦的誘惑裡保持平衡。這是遇見施霜景之後才仔細想過的事。有時候隻需要這樣一枚細錨就夠了。
天地間忽然傳來轟隆響聲,羅愛曜的法界天像是被撕開一個巨大的口子,法界象征着羅愛曜内心的清淨與莊嚴,此刻已如同戰火席卷過了,然而這更像是羅愛曜向自己開戰。萬法唯識,識外無境。琉璃法身裡無數透明的咒柱在此震動中撲簌墜落,嘩啦啦一地流淌出來,晶瑩如海,鋪滿寶殿以下的深淵。新的咒柱生長出來,卻又很快地脫落,直到深淵如一片淨海,穩固住正在強烈震蕩的法界。
流淌的、作廢的咒法沖走那一座座報身佛像的金箔衣,佛也在苦海中浮沉,佛舞依舊,此等變幻很有悲涼意味。寶殿左右搖晃,殿柱的根基也不再那麼穩定了。施霜景感覺到震蕩動靜,羅愛曜輕拍他,哄人睡覺似的,“别怕,沒事。”
“羅愛曜,我忘了和你說……”
“什麼?”
“我忘記佛子咒了。要是早點想起來,你是不是就能早點回來?”
“沒關系,忘記就忘記了。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咒語,也沒什麼用處,念咒隻是為了讓我‘聽見’、請我來而已。”
“那是你教我的。我想再學一遍。念經會不會讓我有解脫的感覺?”
“念我的經,我不會讓你解脫。你得留在我身邊才行。”
“那我也要學。我想留在你身邊。”
沒經可念的感覺可真糟糕。羅愛曜憶起他當初教施霜景的佛子咒,那是最最粗糙的咒法,但施霜景念得很好。一想到當時自己教施霜景的場景,他們對視,自己說一句,施霜景跟一句,那感覺真像許下誓言。隻可惜羅愛曜教了也枉然,于施霜景而言,羅愛曜大抵就是左請右請也請不來的背信者。既然像是誓言,不如就許下誓言。羅愛曜說:“那我現在要教的,可比當時教的那句要長得多。”
“我會認真學的。”
羅愛曜笑了,腦子裡很混沌地冒出想法,我們怎麼又變成這種老師與學生的關系。我們的關系真的好複雜。
從最初的那一句開始。粗糙的陀羅尼密咒,召請佛子來,然後呢?羅愛曜開始持誦,一句一停頓,然後施霜景用他那清朗的聲音跟讀而出。又是那種撥撫開迷霧的感覺,清脆的,有解的,铮铮的。我已經失敗了近千種法,沒有找到那一種,這樣也沒關系嗎?羅愛曜隻懷持一種最單純的祝願之情,若說佛菩薩發下種種大願是為衆生,羅愛曜發一種最自私的小願,然此小願是對眼前生命最徹底的尊重,衆生是由一個個這樣的生命而構成,通往大的路上怎麼能沒有小。施霜景的念誦聲中有一種久遠而堅定的勢,那種感覺——原來羅愛曜也忘了,就像施霜景忘記佛子咒一樣,羅愛曜也忘了,他當時教導施霜景念誦佛子咒時,那麼多那麼多施霜景特有的東西,那麼多那麼多羅愛曜也沒能厘清的東西……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教誰。羅愛曜餘光似乎看見寶殿一角的文殊劍,如此瑩瑩,如此光明。
這種咒本無用處,寶殿外風雨電火仍不止,施霜景仍在死,但這咒就像烏鴉投石,宇宙之底顯露出其根基,混沌的水位緩緩上升,可這上升是為了送羅愛曜回到平衡。
念之一閃,羅愛曜擡頭,于混沌中無法明辨的那一種法,在最澄澈的一刻幽幽浮現出來。大量的信息倒灌進羅愛曜的腦海中,淨土法界的風雨霎時間消失不見,這一種法足以改變、扭轉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