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沉舟那句冰冷生硬卻石破天驚的“聯系他母親”的餘音,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白翊滾燙混沌的意識裡激起一圈圈巨大的漣漪。高燒帶來的眩暈和刺骨寒意依舊肆虐,但心口那塊被絕望凍僵的堅冰,卻因為這猝不及防的“恩賜”,悄然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他蜷縮在冰冷的被褥裡,淚水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不是因為身體的痛苦,而是因為一種巨大而荒謬的酸楚。允許他聯系家人……這是顧沉舟在“山頂花園”這座冰冷牢籠裡,第一次主動撕開“絕對控制”的口子。這意味着什麼?是施舍?是試探?還是……那晚書房無聲的淚水,和此刻這微小的松動之間,存在着一絲他不敢深究的聯系?
門外傳來周謹沉穩的腳步聲,接着是刻意壓低但清晰可聞的通話聲。白翊屏住呼吸,心髒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聽到周謹用平闆的語調報出那個他爛熟于心的、遠在千裡之外小城的座機号碼。
“喂?您好,請問是白翊先生的母親嗎?……我是星宸集團顧先生的特助,周謹……是的,白先生目前在我們這裡……您放心,他身體……正在康複中……顧先生讓我轉告您,他一切都好……是的,等他方便時,會再聯系您……好的,再見。”
通話結束了。周謹的腳步聲再次靠近客房門口,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确認裡面的動靜,然後才輕輕離開。
白翊死死地咬住下唇,才沒讓哽咽聲溢出喉嚨。母親那熟悉又遙遠的聲音,哪怕隻是隔着電話線聽到周謹轉述,也像一劑強效的止痛藥,短暫地麻痹了身體的劇痛和心靈的荒蕪。他知道了……媽媽知道他還活着,知道他還“好”……巨大的慰藉和更深沉的思念交織在一起,讓他淚流滿面。顧沉舟……他做到了。他真的允許了。
這份遲來的、帶着施舍意味的“聯系權”,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光,穿透了白翊心中厚重的絕望陰霾。它不足以照亮前路,卻足以讓他看清腳下荊棘叢生的贖罪之路并非全然黑暗。一個念頭,帶着贖罪般的急切和小心翼翼的試探,在他心中破土而出。
接下來的兩天,高燒在李醫生及時的藥物幹預下逐漸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顧沉舟依舊沒有露面,山頂花園的氣氛依舊冰冷,但白翊能感覺到某種無形的變化——周謹送來的餐食似乎更精細了些,更換床單時動作也少了些公式化的冰冷,甚至在他因為虛弱不小心打翻水杯時,周謹也隻是沉默地清理,沒有投來任何責備的目光。
白翊将這份微小的變化視作一種默許。他開始更加專注地履行他“贖罪”的職責。身體依舊虛弱,下身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但他固執地堅持着。
清晨,當第一縷微光透過客房的窗簾縫隙時,白翊已經掙紮着起身。他扶着冰冷的牆壁,腳步虛浮地挪到廚房。巨大的空間空曠死寂,隻有昂貴的咖啡機發出低沉的嗡鳴。他找到顧沉舟專用的那套骨瓷杯具和手沖壺,像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水溫計精确地顯示92.0度。豆粉的研磨度經過無數次失敗嘗試,已臻完美。他屏住呼吸,手腕穩定,水流細緩而均勻地注入濾杯,看着深褐色的液體帶着豐盈的油脂,如絲綢般滑入潔白的骨瓷杯。濃郁的咖啡香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帶着一絲笨拙的暖意。
他将這杯傾注了全部心神和贖罪渴望的咖啡,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房門口那張冰冷的紅木角幾上——那是顧沉舟習慣性随手放置物品的地方。然後,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虛脫般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喘息,等待着命運的審判。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書房門緊閉着,裡面沒有任何動靜。白翊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果然……又是徒勞嗎?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備拖着疲憊的身體離開時,書房的門鎖傳來輕微的“咔哒”聲。
門開了。
顧沉舟走了出來。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頭發微濕,顯然剛洗漱過,眉宇間帶着一絲晨起的冷冽和不易察覺的疲憊。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掃向角幾,當看到那杯冒着袅袅熱氣的咖啡時,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的視線落在杯子上,停頓了兩秒。那眼神深邃難辨,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審視,更像是在評估一件……意料之外卻精準無比的物品。然後,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端起了那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