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
蘇彥清踏着禦街上尚未散盡的韓露下朝歸來,步履較之往日格外輕捷。初春的寒氣似乎未能侵染他分毫,那張素來沉靜的面容上,竟罕見地浮動着幾許難以抑制的春風。烏紗帽下的眉眼舒展,唇角微揚,連帶着官袍上沾染的朝堂肅殺之氣也仿佛被這無形的愉悅沖淡了幾分。
甫一踏入大理寺的院落,陳聘便敏銳地捕捉到了上司的不同。他疾步迎上,躬身施禮,眼中帶着探詢:“大人今日下朝,神色似有不同?”
蘇彥清腳步略頓,目光掃過庭院中幾株落盡葉子的古木,仿佛要将胸中積壓的塊壘一并傾吐出來,“嚴相那老狐狸,為求自保,今日竟自斷一臂,親手将盧知年以‘嫉妒功臣、激生邊患’的罪名,罷黜了。”,聲音裡帶着久違的松快。
“盧知年?”陳聘眸光驟亮,随即化為一片了然的笑意,“此人在戶部盤踞多年,作惡多端,想不到也有今日!”他頓了頓,臉上喜色更濃,又急忙禀報,“大人,還有一事,吳府那邊……似乎有人回來了,動靜不大,但據附近的人說确實瞥見了人影。”
“吳宅?”蘇彥清眉心幾不可察地一動,轉即朗聲道,“備馬,待我更衣後,親自去看看。”
蘇彥清與陳聘策馬行至吳宅外。隻見他們勒緊缰繩,在巷口便将馬匹勒停,兩人翻身下鞍,動作輕悄。蘇彥清目光如炬,迅速掃過周遭寂靜的巷弄,随即對陳聘微微颔首,示意其原地待命,自己則悄聲地向吳宅靠近。
高大的院牆隔絕了視線,卻阻隔不了聲音。就在他屏息凝神,欲尋門縫窺探之際,一陣女子的聲音如羽毛般拂過耳際斷斷續續,若有若無。蘇彥清目光銳利地掃過四周,迅速鎖定牆邊的老槐樹,隻見他輕捷攀上,借着樹幹與牆頭的掩護,居高臨下地向庭院内望去。
視線豁然開朗的刹那,蘇彥清感覺自己的呼吸驟然停滞。
庭院深處,晚起的春陽吝啬地篩下幾縷淡金色的光斑。一架樸拙的秋千懸于老樹下,繩索輕曳。其上,一位素衣女子正随秋千悠然蕩漾。
她雙眼微閉,雲鬓輕挽,未施粉黛,一張臉素淨如新雪初霁,卻又因秋千的微微蕩漾而透出自然的紅暈。素色的裙裾随秋千起落,在微寒的空氣裡劃開柔和的弧線,宛如一支寂靜綻放的素梅。
是她嗎?蘇彥清自問道。
随着秋千越蕩越高,那張柔美的臉上,竟漾開了一抹極其純粹、近乎童真的笑靥。眉眼彎彎,唇角上揚,臉頰透出自然的紅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掙脫了所有束縛,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裡,找回了久違的輕盈與歡愉。
然而,就在那笑容綻放至最盛、秋千即将抵達弧頂的瞬間,那雙眼睛忽地睜開,飛快地掠過一絲如薄霧般飄渺的憂傷。陽光跳躍在她飛揚的發梢和裙角,那一刻的她,美得驚心動魄,又脆弱得如同琉璃。
每一次秋千高高蕩起,每一次素衣身影劃破凝滞的空氣,一股清冽幽遠、沁人心脾的梅香便随之彌散開來。這香氣帶着春日微露般的凜冽,又蘊含着梅蕊獨有的甘甜,絲絲縷縷,如無形的絲線,纏繞着冰冷的空氣,也頑固地鑽進蘇彥清的鼻腔,直抵心扉。
真的是她!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腦海中,羽扇綸巾的武賢弟、帶着兔子面具的白衣佳人、面頰上有着紫色“胎記”的茹姑娘……此刻與眼前秋千上這素衣絕色、笑中帶淚的身影一一重疊!
蘇彥清僵立在潮濕的樹幹之上,心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瘋狂擂動起來,撞擊着胸腔。方才朝堂博弈得勝的暢快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洶湧、更複雜、幾乎要将他吞沒的悸動,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憐惜……無數情緒如同被驚起的寒鴉,在他心中撲棱棱地沖撞翻飛。
突然,庭院中清冽的梅香似乎被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攪動,微微散開。吳昭音聞聲擡眸,秋千緩緩停下,臉上那抹短暫的輕快已如晨霧消散,恢複了慣有的沉靜,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
來人正是劉淩風。他一身墨綠勁裝,自東牆落下,眉宇間鎖着濃得化不開的憂悒,但見到秋千架上的吳昭音,眼中還是努力聚起一絲暖意,抱拳道:“吳姑娘,許久未見,别來無恙啊?”
吳昭音起身,素衣在微寒的風中輕拂。她眉眼微彎,淺笑道:“那還要多謝上次劉兄的搭救。”
“他是誰?”望着二人言笑晏晏的模樣,蘇彥清心底難以察覺地泛起一絲異樣。
吳昭音輕歎一聲道:“令尊之事,我已聽聞,還望劉兄——”
劉淩風身軀微微一震,眼中強撐的暖意瞬間被深重的痛楚與無奈淹沒。
吳昭音繼續柔聲道:“劉将軍……身不由己,突厥投誠,實乃時勢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