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朝盛帝元年,開科取士,殿試共進二十餘人,由皇帝甯盛親自選出前三甲,分别定為狀元、榜眼和探花,以此宣告新帝登基第一年取士成果。
今日就是殿試的日子,大太監高傳祿三更就起來,收拾妥當,早早地候在了皇帝起居殿的外間,隻等屋内皇帝有醒來的迹象,立刻就上前伺候。
新朝新氣象,高傳祿打定主意以身作則要做好内官表率作用。
殿内,甯盛翻了個身,床榻傳出細微的咯吱聲響。
高傳祿繃緊神經,側着一隻耳朵凝神去聽裡邊的動靜。他這位主上是個性子悶的,起床了從不第一時間叫人,往往是自己穿戴整齊後被伺候的太監發現,才喊了人近前伺候。因為皇帝的這個習慣,高傳祿覺得自己的耳力每日倍增。
隐隐約約的,他聽見皇帝好像在說夢話。
“國者君之本。人主之體,如山嶽焉。”
聽着又像在背書。
他這位主上除了不愛人近身伺候,還有個怪毛病,睡之前醒來之後手不釋卷,異常的熱愛學習。難道陛下已經醒了?高傳祿心裡不由猜測。
他小心地推開内室的門,又聽見皇帝翻身的聲音,夢話斷了。
殿内一股餘香飄了過來,清冷的味道,聞了之後活像被冰塊兜頭擊中,高傳祿忍了要打噴嚏的心思,注意到這股味道沒有昨夜的濃,壞了,是他疏忽了,昨夜忙得很晚,他記得安魂香不是他親自點的,是交代手底下的小于做的,這一聞就知道劑量不對,少了。
靠近床邊一看,果然如此。
皇帝還在睡夢中,可惜今晚他顯然沒睡好。眉頭擰着,似乎做了不知道什麼噩夢。
高傳祿試着叫醒他:“陛下?”
甯盛‘嗯’了一聲,呓語般:“背到哪兒了?”說完,不等高傳祿接話,自己又接上了,“……寬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制斷。非威德無以緻遠,非慈厚無以懷人……”
皇帝有個老毛病,這回不是愛讀書起床勤快之類的毛病了,是個實打實的要吃藥的毛病。他自少年時,幾乎每晚都無法安枕。
那時甯朝内亂,他身為被困在封地岌岌可危的五皇子,身家性命都捏在别人手裡,常常愁得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覺。
雖說後來慢慢地手裡有了些隊伍,沒什麼人再能威脅他的性命了,可是這個老毛病還是落下了病根。
這回新帝登基,太醫院也擔心新帝頂着兩個黑眼圈朝見衆臣,影響群臣對新朝的信心。于是幾個老太醫低頭一合計,給開了一味猛藥——安魂香。
這香據說融合了上百味藥材和香料,味道确然還算好聞,卻是内藏鋒利的藥物。太醫特意囑咐過,給陛下點香的人必須得提前試驗是否對藥物起反應,若是那天生敏感的,聞見這東西難保出些腦袋昏沉胡思亂想的毛病。
高傳祿自己沒什麼異常,發現這安魂香還真是有效果。以往皇帝隻能睡一兩個時辰,自從一周前點了這香,也能一覺睡到第二天,剛好起床收拾後就能趕上早朝了,真是藥效奇特。
隻是今天眼看是睡得過了,高傳祿心中默算,要是不叫醒皇帝怕是要誤了今日的大事。
“陛下?陛下!”
叫了十來聲,皇帝還是不醒。
高傳祿壯了膽子推了推皇帝的胳膊,沒有用。
他又壯了壯膽子,趴在皇帝耳邊喊,還是沒有絲毫作用。
可見剛才那聲‘嗯’也不是理會他的,可能還是在回應夢中的情況。
外邊已經有小太監蹑手蹑腳的過來禀告:“大監,時間差不多了。”
“知道了,你外邊候着。”高傳祿說。
望着還在夢中的皇帝,高傳祿也急了。
好在他想起太醫當時交代過,這安魂香用着要是出了問題也不用慌,左不過就是量多量少的問題,要是放少了就再加點,要是放多了就開窗散散味。
高傳祿想到這裡,走到香爐邊狠了狠心挖了一大勺香料倒進了還有餘燼的香爐中,袅袅青煙慢慢漂浮了起來。
——
皇城外,百姓人家的街巷内,打更的人還沒睡多久,一處院落裡已經傳出主人家起床的聲音。富商溫家的一天開始了。
溫老爺家中夫人早亡,隻撇下一個獨子溫遠。溫老爺多年來也不續弦不納妾,溫少爺溫遠年紀也不小了,也不成婚。這樣一來,偌大宅院竟然隻有兩位男主人和一并小厮丫鬟女工,再沒别的人需要伺候了。
伺候溫遠的小厮叫德才,聽見四鄰的狗都歇息了,算了算時間,雞還沒起,可是按老爺的吩咐,他家少爺該起床了。
溫遠睡在正院裡間,和他爹溫老爺住在同一個院落。他爹睡外邊的正房,他睡一旁偏側的三間屋。
德才推開門去叫少爺起床,看見少爺穿着一身柔軟的裡衣騎着被子睡得呼呼的。這番睡相要說他們家少爺是遠近聞名的讀書種子,傳出去怕沒多少人會相信。
“少爺,起來了。”他去拉被溫遠揪着的被子。
溫遠嘟囔了兩聲,把被子壓緊了。
“少爺,咱們昨晚說好的,今天要早起,還要對一對金殿面聖的詞兒呢。”
溫遠是今年新朝開科取士的一甲前十名,不出什麼意外,今年金殿皇帝欽點狀元、榜眼和探花,他就在候選人之列。
和溫遠差不多成績的人早在半月前就在皇城活動開了,東邊拜訪這個大人,西邊會一會親朋好友,削尖了腦袋想知道今年三甲的情況。
而溫遠呢,一甲張榜之後他就躺平了。
東邊去湖邊垂釣,釣了兩桶大魚回來在院子裡烤着吃。西邊去街市逛街,搬了半條街回家過足瘾。渾然不把自己的前途當回事,氣得溫老爺動了兩次家法要打他。
今天正日子,一甲排名靠前的人誰不是早早起來,把那套應對的詞兒再背一背,萬一殿前緊張多不好,可他呢,睡得連床頭床尾都找不着了。
“少爺快起,老爺來了。”
溫遠睜開睡眼:“來就來吧,自家院子還怕他迷路啊。”
“提着棍來的。”
溫遠揪走德才手裡的被子,把自己重新裹成一個球,憤憤地說:“你是爺的小厮還是你家老爺的小厮,擾我好夢,明天打發你伺候我爹去。”
德才這番恐吓全沒奏效,心說府裡上下都說少爺怕老爺,他瞅着怎麼時而怕時而不怕,跟糊弄老爺子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