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點剛好晚飯前後,過道裡來來往往的病人,到也熱鬧。和燕鷗料想的一樣,本來話不多心思還敏感的季南風,一遇到事兒就隻剩下沉默了。
平時話又多又密的燕鷗,此時也因為沉沉的心事提不起勁兒來,他抱住季南風的胳膊,兩個人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踏在即将被黑夜吞沒的斜陽裡。
華山醫院附近有一些比較有年代的景緻,但這會,季南風卻不放心讓燕鷗走太遠,隻敢帶他在住院部附近走走逛逛,這裡除了緊緊湊湊挨在一起的樓房,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出片或是寫生的好地方——遠不如聖雷米病院的環境舒暢。
但燕鷗畢竟長了一雙攝影師的眼睛,剛從住院部走出來,就忽然拉緊了季南風。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是路邊一隻正在啄食的斑鸠。
這斑鸠平日裡的夥食一定不錯,肥嘟嘟的毛色也亮得很,一看就讨人喜歡。
但它正泰然自若地遊走在垃圾桶蓋子上,作為照片背景實在不雅。燕鷗思忖片刻,擡手在季南風面前搓了搓手指,季南風便立刻會意地給他拆了袋小面包塞到手裡。
燕鷗似乎天生和鳥類處得來。之前在意大利米蘭大教堂的廣場上,成群的鴿子圍着他轉,極有靈性地配合他拍出一張張驚豔的照片。這次的小肥仔也不例外,在面包屑的指引下,歪歪扭扭蹦跶到了一旁的草地上——背景一下子就開闊起來。
燕鷗不慌不忙找好角度,小肥仔非常配合地撅起尾巴,在鏡頭前撲棱了兩下翅膀。
“咔嚓”一聲,快門輕響。小肥仔完成模特工作,趾高氣昂地從他面前跑走了。
燕鷗盯着它的背影,忍不住叮囑道:“少吃點吧,都胖成走地雞啦!”
小肥仔好像真聽懂了似的,回頭望了他一眼,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身材一般,忽扇忽扇翅膀,墜着胖成球的身子搖搖晃晃飛走了。
燕鷗朝着它飛走的方向又拍了幾張,飛翔的視角一下子開闊起來——天空永遠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對于照片的背景,還是對于向往自由的靈魂。
燕鷗和季南風一直目送着小肥仔消失在天盡頭,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或許他們都想到了以前在米蘭大教堂的畫面,或許都不約而同想到了像鳥一樣自由的生活,又或許想到了其他。
許久,燕鷗才喃喃道:“老婆,還記得我之前一直說,想要去北極拍燕鷗嗎?”
季南風看了他一眼,一肚子話再次淪為沉默。
——燕鷗,這輩子還有機會看到嗎?
一直到天黑下去,兩個人也沒敢繼續讨論手術與否的事情。
逃避的條件反射永遠是拖延,可說好了明天早上做決定,天黑了卻依舊是空空的一片。
這一晚,燕鷗撐不住一天的疲勞,與其說是睡得沉,不如說是昏得死,甚至沒來得及考慮什麼,整個人就像是斷電一般沒了反應。
半夜,燕鷗被一陣劇烈的頭痛擾醒,睜開眼發現季南風正站在窗前。這一晚的月光很亮,照得季南風格外的落寞。燕鷗恍惚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擺了個多大的難題給季南風——關乎自己生死的事情,自己居然還能安心睡得下去。
他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一思考,腦袋就疼得厲害。他忍不住蜷縮起身子,紊亂的呼吸很快驚動了季南風。
他的阿爾忒彌斯聞聲從月光中抽出身來,慌忙将他抱進懷裡,燕鷗知道這一陣很快就要過去,便就躺在他的大腿上,一邊攥着拳頭将嗚咽聲吞回腹中,一邊閉着眼,抱着季南風的手心。
一層一層的冷汗從額角滲出,季南風就一遍遍耐心地幫他擦幹。他像哄孩子入睡一般輕輕拍着燕鷗的後背,直到他急促的呼吸聲慢慢緩下來,他們便知道,這一次也就這樣熬過去了。
季南風以為他會就這樣順着困意繼續睡過去,沒想到燕鷗卻緩緩睜開眼睛,疲倦地問道:“……老婆,到底該怎麼辦?”
季南風拍着他的動作停下來,接着深呼吸一口,對他說:“燕鷗,唯獨關乎生命的事情,我沒有權利幫你做決定……我隻能把我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我還想和你去更多沒去過的地方,看更多好看的風景,我還想多給你畫很多很多張畫,我希望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越長越好。”季南風說着,又把燕鷗摟進了懷裡,“但我舍不得看你吃苦,舍不得讓你做那麼疼的手術,我也好害怕賭錯了連半個月的時間都被奪走……”
燕鷗被這個問題擾得有些恍惚,但在季南風的懷裡,他的心情始終是平靜的。
他聽季南風溫和地在耳邊小聲述說,漸漸的,腦子裡就隻剩下他最開始說的幾句。
他不确定自己的腦袋此時是清楚的,隻知道這種感覺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整個虛虛浮在半空中,嘴裡說着什麼都不受控制。
“老婆……剛剛我做夢了。”他聽見自己說。
季南風愣了一下,接着便柔下聲來耐心地問他:“什麼夢?”
“我夢見我去看了你的畫展,你的很多畫裡都有我。”燕鷗迷迷糊糊地說道,“我還夢到我們又回學校一起寫生,老師說我進步很大……”
“我還夢見我們一起去了北極,我拍到了燕鷗,一大群一大群,特别好看。”
“老婆,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和你一起做。”燕鷗的聲音越來越小,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老婆,我好貪心……我覺得半個月的時間,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