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像是顆定心丸,燕鷗的表情很快就融化開來,像是一直被摸順了毛的小動物,終于不那麼緊張了。
季南風長舒了口氣,卻依舊把他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季南風的這雙手,除了畫筆,握住過最久的永遠都是燕鷗的指節。
藥物的作用下,燕鷗的意識有一些迷離,似乎随時都能昏睡過去,但每每閉上眼沒幾秒,疼痛就又強行把他扯得清醒。
極度困乏的人被擾醒總容易崩潰,更何況是用這樣本身就叫人崩潰的手段。幾回驚醒之後,季南風明顯從燕鷗的眼神中看到了強烈的煩躁與痛苦。
他以為燕鷗會發脾氣耍性子,或者至少也要罵兩句髒話,但那人在睜眼的一瞬間,又看了看季南風的臉,最後隻虛脫又綿軟地喚了一句:“老婆……抱抱我好不好?”
這句話差點叫季南風心疼得流眼淚。他趕緊彎下腰來,輕輕把人抱在懷裡。
燕鷗也伸出手摟着他,季南風聽着他虛弱又起伏的呼吸,下意識想将他抓得更緊,卻總感覺稍一用力,就有什麼東西從他的手指尖慢慢流走了。
這是季南風第一次這麼切實地感覺到醫生說的那句,如果不做手術的話,燕鷗的時間可能隻剩下半個月。
這樣的狀态,給任何一具身體都已經是極限了。
約莫過了兩三分鐘,燕鷗的呼吸平穩下來,他困到邊緣的時候,總喜歡像喝醉酒似的說很多話。他耷拉着腦袋,在季南風的懷裡喃喃道:“老婆,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很像一幅畫。”
季南風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愛德華·蒙克的《愛與痛》,又名《吸血鬼》。
在這張色彩暗沉的畫裡,一個火紅頭發的女人環抱着一個低着頭的男人,像是吸血鬼在攝取求愛者的靈魂,又像是可憐人在為逝去的摯愛放聲哭泣。和他們此時的狀态如出一轍。
不幸的經曆讓那個時期蒙克的作品充斥着混亂的壓抑感。季南風從沒有像此時一般理解蒙克的心情,他不禁更加敬佩起這位痛苦的藝術天才——在相似的境遇下,自己甚至連再次提起筆的心情都沒有了。
正當他因為蒙克的聯想郁郁寡歡時,懷裡的燕鷗卻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有些迷糊地說:
“但是我們的畫一定是暖色調的。”
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讓季南風有一些發懵,接着他就看燕鷗有些疲憊地擡起眼,看着他笑了笑:
“雖然我們也在經曆着《愛與痛》,但我知道,我的老婆隻會為了吻我而低頭。”
眼前,劇烈的頭痛依舊讓燕鷗面色蒼白、表情痛苦,但是他看着季南風的眼睛裡永遠都帶着愛意和高光。
季南風立刻俯身去輕吻他的臉頰,燕鷗便微微擡起下巴,雙唇快速貼上去,然後又露出一個得逞的笑意來——一個偷襲的接吻。
看他這副樣子,季南風的心都要化了,隻緊緊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裡,像一個走丢了的孩子,在人來人往的恍惚中,死死抓住他最愛不釋手的寶貝玩偶。
燕鷗閉上眼睛,又咬着牙撐了幾秒,終于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小聲道:“老婆我好疼,好難受……”
生病這麼久以來,怕疼的燕鷗幾乎都沒有在季南風面前喊過一句疼。季南風知道他是真的忍不住了,隻難受地想,要是自己能換他就好了,隻要他不這樣遭罪,自己怎麼樣都可以。
他趕緊又搓了搓燕鷗的手臂,一邊輕拍着他安撫他的情緒:“崽崽,疼就說出來,不用憋着。”
燕鷗虛弱地“嗯”了一聲,又被疼痛刺激得倒吸一口涼氣。
“老婆……我有點害怕……”忍了許久,燕鷗終于悶悶地開口道,“我怕疼……手術還要切我的腦袋……好恐怖啊……”
大概是意志力都被擊潰得所剩無幾,燕鷗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脆弱,平時極少消極的人,此時把内心的不安都抖了出來。
但他沒說反悔的事情——這一遭讓他明白,自己的身體真的經不起猶豫和拖延了。
季南風趕緊伸手摸了摸他頭,說:“不怕,打完麻醉睡一覺就好了,咱們可是在最好的醫院。”
燕鷗又哼哼幾聲,往他懷裡鑽:“但我還要剃光頭,好難看。”
“不難看,以你的五官其實完全不用擔心。”季南風說,“你要願意,我可以陪你一起……”
話還沒說完,燕鷗就吓得“啪”地睜大眼睛,趕緊伸手捂住了季南風的嘴:“别,你不許剃!我不要老婆光頭!”
一副垂死病中驚坐的模樣,把季南風直接逗笑了:“那不剃了。”
燕鷗又放心地躺了回去:“老婆你要跟醫生說,盡量把我的疤設計漂亮點,我頭發長得很快,千萬不要影響我的美觀……”
“好。”季南風摸着他的臉頰,眼睛彎彎的,心情難得好起來,“不管怎麼樣,一定要确保崽崽帥氣回歸。”
這一下午,燕鷗嘀嘀咕咕念叨着,又是撒嬌似的喊疼喊怕,又是變着法子要讓季南風親他摟他。迷迷糊糊間,似乎也終于扛過了這一遭,疲累不堪地跌進了夢裡去。
他願意把負面情緒說給季南風聽了,倒是個好現象。季南風稍稍松了口氣,剛想趴在他手邊休息一下,手機忽然收到了一條消息。
季南風心裡一緊,打開一看,是這次畫展的策展人發來的消息:
“季老師,您大概什麼時候能從上海回來?這次的展出還能如期舉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