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季南風對這封信的存在十分抗拒,但燕鷗還是一直看着他,直到他不情不願地接過那疊紙,整整齊齊地疊好放進随身攜帶的包裡,這才放下心來。
“沒事的,老婆。”他彎着眼睛安慰道,“做足了準備,就不會用上。”
季南風實在說不出話來,俯下身來,輕吻他的眼角,他的鼻尖,他的雙唇。似乎在告訴他,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
躺回病床之後,燕鷗就把手機關了機。該交代的事都已經交代了,該通知的人也都通知到位,他現在隻想安安靜靜、好好和季南風待在一起——他現在要把一切都當成最後一次來珍惜。
季南風忙前忙後照顧他的工夫,走廊上一間間病房都關上了燈,唯獨剩下他們的單間燈火通明,似乎全世界都在等待他們入眠。
看燕鷗躺好了,季南風便關好了燈,剛想再去拉上窗簾,就看燕鷗慢慢起身,拿起相機,站到窗前朝外望去。
上海的夜晚比他們待過的大多數城市要熱鬧,熱鬧的夜晚看不見星星,但卻燃燒着星辰般不眠的燈火。
一旁,見季南風湊過來,燕鷗便一邊拍照,一邊自動開啟了教學模式:“拍夜景的時候需要加強曝光時間,為了增強穩定性,盡量用三腳架固定,不要選擇手持拍攝——當然,像我手這麼穩的,就沒必要考慮這些。”
燕鷗不僅專業素養高,表達能力還好,他閑來無事的時候,經常在線上給科班學生帶課。因為輕松幽默的教學風格,和簡潔清晰的授課思路,這位年輕的講師在圈子裡特别受學生歡迎。
“因為夜晚光線較暗,我們可以适當調大光圈,感光度降低,曝光模式上可以選擇TV檔、S檔或者M檔……”燕鷗說着說着,發現季南風根本沒在看着自己手上的相機,也沒看窗外的景,隻一直默默注視着自己,長長的睫毛上染着星星的光亮。
燕鷗笑起來,扭頭飛快地親了他一口。
他知道,季南風對這種純數據和理論化的東西不太感冒,也知道他此時根本沒有心思去學這些,就連燕鷗自己,也不過是因為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站在窗邊打發時間的。
他想了想,放下手裡的相機,拉着季南風和他一起坐在床邊,一起看窗外的夜色。
他一邊玩着季南風的手指,一邊說:“老婆,能跟我說說嗎?畫展準備得怎麼樣了?”
季南風頓了頓,說:“我已經跟主辦方說過了,确認畫展會正常舉辦,但是時間上需要再推遲半個月……因為我想等你好些了再說。”
燕鷗一聽,眼睛立刻彎成了月牙狀:“再推半個月,那個時候我應該可以去看了。”
季南風也笑起來:“推遲展期其實給主辦方帶來了不少的麻煩,但他們那邊對我的情況非常理解,還幫我和贊助那邊進行了溝通,并且免去了我的違約金。為了表達感謝,我答應他們會單獨繪制一幅作品贈送給他們。”
“真是遇到好人了啊。”燕鷗看着季南風,眼睛亮晶晶的,“我老婆真的好棒,完全靠自己一個人就能把這些事情打點好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個誇孩子吃飯真香的幼兒園老師,但季南風似乎聽明白了什麼,歪着身子躺到了燕鷗的腿上,然後伸手環抱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肚子裡小聲說:“不行。沒有崽崽我什麼都做不了。”
戀愛談了七年,這卻是燕鷗為數不多看到季南風跟自己撒嬌的模樣,他覺得心都要化了。
他模仿着平時季南風撫摸自己的動作,輕輕摸着他的頭發,忽然,一陣微風從窗外吹來,靜倚在牆上的窗簾輕擺起來,婆娑的光影便在地上擴散開來。
燕鷗愣了愣,輕聲問他:“老婆,之前你說想要在展館裡做一些小設計,現在有思路了嗎?”
季南風起身重新和他肩并肩坐在一起,搖搖頭說:“有一些想法,但是操作起來不太實際,有的又太喧賓奪主了。”
所謂展館的小設計,就是季南風之前說過的,關于體現“印象派”繪畫瞬息萬變的一些内容。“光”在頃刻間的變化,其實是印象派中最叫人津津樂道的一點,但變化的光影如果應用到實際中去,必然會影響觀衆對畫作本身的欣賞,所以這讓季南風犯了難。
燕鷗想了想,問:“那風呢?”
季南風聞言,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眼睛也跟着亮了起來。
“和光一樣,風也是瞬息萬變的。”燕鷗說,“而且它不僅視覺上可觀,本身還蘊含着巨大的能量。”
那些用畫筆快速捕捉的畫作中,擺動的樹梢、翻湧的麥浪、粼粼的波光,都是風的形狀,而現實裡,風的力量能拂起愛人的發梢,亦能穩穩托住一隻南飛的旅鳥。
季南風笑起來,又攬過燕鷗親了一口——這是不帶任何憐惜、悲傷、痛心的、純粹的喜悅的吻。距離上一次并沒有很遠,但回想起來卻恍如隔世。
這一晚,兩個人靠在床上聊了很久,從社會背景和曆史因素對巴洛克風格形成起到的作用,聊到了現代攝影的風格變化和一些獨特的營銷思路,一如他們在一起的無數個為藝術聊到不眠不休的夜晚——他們永遠會為相同的東西沉醉癡狂。
最後,燕鷗還是率先一步沒了聲兒。他的呼吸非常安穩,表情也完全放松。手術前的這一夜,比他們想象中要平靜許多。
第二天早上,兩個人都早早就醒了。季南風是本身睡眠淺,生物鐘固定,燕鷗則是因為術前空腹,活生生被餓醒了。
他躺在床上,擡頭望着白花花的天花闆,摸着肚子感慨道:“我現在别的想法全都沒有了,隻想快點做完手術,好想吃大餐。”
季南風笑起來,說:“好,那我們就從上海特色美食開始吃起,小籠包、生煎、蟹粉豆腐、扣三絲……”
燕鷗一邊聽,腦子一邊劃過一長串菜譜,沒一會就被他饞得哇哇叫,趕緊翻身起來把他的嘴捂上,不讓他再刺激自己敏感又饑餓的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