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淼站在斜前方。
老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昨天坐火車的路上耽誤了時間,我們今天特意早早出門……但是來的路上錢包又被偷了,做完筆錄後現在才趕到。”
隻聽她長歎一聲,繼續道:“……女兒和女婿死得早,老伴前幾年好不容易中了彩票,開三輪車去市裡兌獎的路上拐彎打滑把人給摔沒了。”
“好笑的是後來我去兌獎,才發現他把号碼看錯了,其實根本就沒有中獎。”
像是平日裡無人傾聽,老人自顧自對着神像絮絮叨叨說了許久。
宋淼抿了抿唇。
她并不喜歡窺探别人的隐私,但在沒有旁人開口的情況下,老人蒼老的聲音清晰地落進耳中。
幾乎不需要思考,宋淼就聽清楚了老人千裡迢迢來參加法會的目的:
一個月前,小女孩上學回家後突然莫名頭疼發燒,吃過幾天藥後也沒好。于是,老人不安之下隻能帶她去縣醫院做檢查,最後确診了白血病。
家裡的積蓄快要掏空,幾個療程下來卻一直不見好。至此,老人隻能将希望寄托在傳聞中最是靈驗的普渡寺上。
褚杏子聽到最後,落在小女孩瘦小的身軀上的目光有了幾分動容之色。
生老病死雖然是常态,但是想坦然接受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終,老人在她們的攙扶下平穩站起,顫巍巍地把手中的香柱插進香爐裡面,系在脖子上的那根血線聽話地被她牽引到了院子中。
不知想到什麼,老人又回到殿内熟練對着神像叩拜。
一行人重新踏進裡面。
就在這時——宋淼的肚子突然不合時宜地發出咕噜兩聲。
她平靜地眨了眨眼,不打算把這當一回事。
但是下一秒,一直和她保持不遠不近距離的小女孩默默在兜裡掏了幾下,走上前來,對她們伸出攥得緊緊的小拳頭。
宋淼看着,歪了歪腦袋。
小女孩攤開手掌,裡面是四顆外包裝袋皺巴巴的小糖果,是毫不怯生生的模樣。
褚杏子剛想拒絕她的好意,見到宋淼已經爽快接在手中,猶豫一下後也接過來,随後小聲道了句謝。
小女孩見到此景,笑得開心。
正在宋淼看着掌心裡尚有餘溫的糖果陷入思考時,忽然,再次匍匐在蒲團上的老人又開了口,語調比剛才的更要低沉一些:“……我許願。”
她心下一沉,下意識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如果能讓我孫女痊愈,我願獻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老人語氣急促地說着。
衆人的驚訝之色還未爬上眉梢,她已字字斬釘截鐵地截住了話音,在蒲團上重重磕下一個響頭。
正在這時,寺裡的鐘聲響徹山林:“當——當——當——”
鐘聲洪亮而肅然。
在鐘敲到第三下的時候,宋淼看見老人脖子外牽繞着的血線突然有了動作。老人神色虔誠地仰起樹皮般蒼老的臉龐,毫無抗拒之色。
血線在脖頸處開始迅速往上攀爬,最後停在額前,即将穿透她的額間。
宋淼上前半步。
褚杏子微愣地看着立在神像前方的少女。她的動作迅速,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神情平靜地穩穩扶住老人微晃的軀體。
停下的鐘聲悠悠回蕩在寺廟中央。
晚風驟然狂嘯,尖利的風聲在院中肆虐,卻詭異地局限在固定區域内。
瞧見站在身前衣擺飄揚的纖瘦身影,老人眼神有瞬間的顫抖。
而與老人近在咫尺的血線突感威脅來臨,即将接觸到肌膚時驟然僵滞。距離老人最近的在宋淼虛扶住她的下一瞬,指腹已經不動聲色地,迅速撚住整根血線。
紅着眼眶的小女孩迅速抱住老人的胳膊,啜泣道:“……您不在的話,我也不想活了。”
老人張了張嘴,最後什麼都沒說。
眼見着站在門口的兩位僧人已經探着腦袋往這裡面看,褚杏子再不會察言觀色,也能從他們面無表情的臉上感受到不加掩飾的怒意。
她的視線落在宋淼身上,但到底什麼也沒問,俯身湊在祖孫二人耳邊低語了幾句。
等到褚杏子把老人攙扶起來後,宋淼看着頭頂複雜交錯的血線。
它們忽然猶如死物般一動不動,隻是安安靜靜地呆在原位,與先前始終蠕動不斷的狀态完全不同。
場面一下變得很安靜,隻能聽見走向殿外時鞋底與地面發出的輕微摩擦聲。
宋淼垂眸看向自己攤開的手掌心,解開束縛的血線緩緩垂落,順着掌心無力滑落。
隻見指腹内側有道細小的紅痕,傳來的疼感微弱到難以察覺。
宋淼收回手,側身往後看去:“來都來了,順便帶你孫女去這裡的市醫院重新做個檢查吧。”
一直沒說話的老人愣了一下。
“有道理呀。”褚杏子聽得也是一愣,但很快又聽懂了宋淼的話中之意,扭頭看向旁邊的老人道,“一是現在的誤診案件不少,二是就算沒誤診也可以問問專家們的意見,他們疑難雜症見得可多了。”
這話經這麼一解釋後,就變得通俗易懂起來。
老人牽着小女孩連連和她們道謝。
褚杏子看着這兩道瘦削的背影漸行漸遠後,跟在宋淼身側一同往外走去,有點好奇:“诶,你怎麼會突然說這麼一句話?”
宋淼:“萬一呢。”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我感覺你一開口就有種莫名想要信服的沖動呀。”褚杏子雙手抱着脖子,探着頭看她,“莫非——”
話音落下,她突然往跳了幾步,伸出食指顫抖地指着宋淼,壓低下來的語調變得十分神秘。
宋淼也看她:“?”
見狀,褚杏子哭唧唧地扯住她的袖子:“其實我完全猜不出,你就和我說說嘛!”
“……”
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香火味,隻是溫度很低,地上椎骨般傳來的寒意,卻無法幹擾到正在袅袅燃起的香柱。
搖曳的燭火是主殿裡的唯一光源。
“咔擦——”
一聲細微的聲響從神龛裡面響起,緊接着,敞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
燭火在風中晃了晃,突然間盡數熄滅。
而原本簌簌撲落在地上的血線開始慢慢發生了改變。一動不動的它開始緩緩蠕動着,仿佛被賦予了生命一樣,順着神龛的縫隙扭曲爬進黑暗的縫隙裡。
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控制着,神龛“砰”的一聲,又猛然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