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和元年的新年,盛況空前。
新帝于宮中大宴百官及親眷,君臣同樂,共賞曼妙歌舞與璀璨煙花。
太上皇在席間短暫露面後便退回深宮,獨留新帝坐在禦席,靜聽階下群臣聲聲賀歲。
自慶和帝登基以來六個月,雲簪垂拱而治,太上皇始終隐在簾後聽政,以觀朝臣情态。
太極宮深處,母女二人常相伴批閱奏章,一起處理朝堂機要。
這也是雲簪在宮裡與太上皇相伴的最後時光。
新年剛過,慶和二年的首次大朝會,太上皇的身影終是消失在珠簾後,隻留雲簪一人高踞凰庭,獨自面對丹墀下的文武百官。
聽着殿上群臣的議政聲,她常常想回過頭,望向簾後那道曾給予她無限支撐力量的強大身影。
然而她知道,自今日起,母皇再不會在那簾幕後面了。
退朝後,雲簪回太極殿,情難自抑,一把抱住太上皇,眼淚不期而落。
太上皇溫柔安撫,親吻她的額心:“可是不習慣?若雲簪不舍,母親可再伴你數年。”
雲簪哽咽搖頭,直起身凝望母皇:“母親,開春後便啟程去南旋吧。南旋的春天極美,花兒總比東都開得早。”
——不能再讓父親又空等一年。
“雲簪啊,總是這般心軟。”太上皇指尖輕柔撫過女兒的額角鬓發,語意柔婉,“我和你父親會在南旋等你。”
雲簪再次深深擁住太上皇,吸取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将這氣息久久記在心上。
她知道,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将獨自一人行走在這大慶宮廷的巍巍殿宇之間。
待到春暖花開日,太上皇正式退居紫宸殿,不再過問朝政。
深宵時分,雲簪親自送太上皇離開皇宮。
那一夜,非常特别。
一隻巨大的白鶴自九天星辰間翩然落下,鶴背上躍來一位青布長衫、面容清癯、鬓染霜華的中年男子。
他走到母女身畔,拍在雲簪肩頭:“吾兒雲簪,往後……辛苦你了。”
“父親……”雲簪撲入他懷中,眼淚如決了堤的河流,沖刷而下。
在父親的溫聲安撫下,又轉抱住太上皇,“母親。”
太上皇也不禁落了淚。
依依不舍的告别後,男子牽起妻子的手,相攜坐上鶴背。
夫妻二人在夜空中深深凝望下方的雲簪,齊齊颔首示意,旋即駕鶴乘風而去。
雲簪沿着宮殿下的漫長甬道奔出好遠,直至夜色中再也看不到那抹缥缈白影。
她知道父親已經帶母親遠去,共赴他們昔日誓言裡的山海田園。
“母親、父親,孩兒答應你們,定守好這大慶江山,來日和你們再度重逢。”
*
慶和二年年中,雲簪在朝堂上再度提起建天機樓。
孫衍幾未置一詞。
戶部尚書江城子以今年國庫預算已定結為由,駁回女帝的提議。
雲簪就此作罷。
這年末,她在太極殿批閱奏折,目光掃過奏章上的藍墨批語比母皇在時冗長不少,提筆寫下不足五字的決斷。
慶和三年,雲簪來初潮,痛得面色慘白。
麻姑勸她休朝休息,她仍執意在殿上端坐一個半時辰。
唯一讓人欣慰得是孫衍幾和六部尚書沒有渎職懈怠,所奏之事皆是國之大要。
是歲年末,她再次提出在慶和四年興建天機樓。
工部菅鳴山以——此時将近年關,輪值、在職工匠已返鄉省親、諸事來年再議為由,婉拒了此提議。
雲簪不怒反笑,再次作罷。
慶和四年,雲簪在皇座上愈發緘默寡言,有幾次幾近不說一字。
上朝入座,下朝即離。
待返回太極殿,以往半日可以批閱完的奏章卻要耗上一整日。
往日提筆,三思落筆下決斷,近來隻餘一個“閱”字。
麻姑、菽嬌心疼她的狀态,百般設法逗她開心。然而,雲簪對琴棋書畫、禮樂舞藝皆無興趣。
唯一的消遣是夜半時獨坐木工坊雕刻小人,搭建房屋木模。
她總會想:父親熬得住,母親能抗得下,做他們的女兒,也能熬能抗下去。
除此外,她的生活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不起微瀾。
慶和五年,雲簪臨朝聽政近五載,垂拱而治,四海升平。
百姓家給人足,路不拾遺。
民間偶爾提起慶和帝,衆人往往會愣怔片刻,方才想起這位年輕帝王的存在。
京都百姓:“咱們還有這麼位皇帝啊?哦,是有的。早年間新帝登基,大家還擔心她作妖生事,一直風聞她要建天機樓,都說她會勞民傷财、奢侈無度。
可你們瞧,這一提便是五年光景。
小皇帝年年提建樓,年年被戶部、工部給駁回去,真真是……挺慘一皇帝。”
行商富戶:“我等四方行商,也常聽說這件趣事。近兩年,各地州府道台倒是建了不少天機商樓,用以取巧謀利。
偏偏小女帝提了這麼些年,她那禦旨裡要建的天機樓,可是連影子都沒看到哦。”
江湖遊俠:“啧,咱們這小女帝,瞧着是有些窩囊啊。若換作我等武林人掌了這大權……嘿嘿,早請大元帥壓服了朝堂,想作甚便作甚,誰敢道半個不字,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