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白棠二十三年的人生裡,最冷的一個夏天。
天氣預報播放高溫預警,金色的太陽用39度的高溫蒸騰着大地,仿佛要将世間一切都炙烤蒸發,萬裡無風無雲。
殡儀館内寒氣逼人,大片空運而來的白蘭和白繡球裝點着闊大的黑色靈堂,黑與白的極緻對比将殡儀館和外界分割開來,形成一個肅穆又沉重的獨立世界。
“今天,我們懷着無比沉痛的心情,在此悼念白振濤先生。作為一個事業成功的商人,白振濤先生這一生奮發有為、兢兢業業,最終因突發腦梗而在七天前不幸離世……”
司儀念完悼詞,已經哭了整整七天的白棠仿佛把所有眼淚都流幹了。紅腫如桃核的眼睛麻木得失去知覺,隻剩視物一個功能。
堂妹夏寶璃輕輕握了握白棠的手,想給她一些安慰。白棠牽着妹妹的手,想回一個“我沒事”的笑容,卻隻能回以一張淚痕交錯的臉。
七天下來,白棠瘦了一大圈,憔悴得不成人形。要操持葬禮,辦理白振濤死後的各種手續,她硬生生強撐着沒有倒下。
靈堂中央擺着爸爸的照片,照片裡白振濤精神矍铄,威中帶笑。白棠尚未接受,不久前還飛去倫敦參加自己畢業典禮的爸爸,現在已經躺在冰冷的金絲棺椁裡。
白振濤身體尚算康健,卻在去公司的路上突發腦梗,從住院到去世不過短短五天。上天決心要帶走一個人的時候,再高明的醫生都留不住。
前來參加葬禮的賓客除了白棠熟悉的長輩,還有許多她也未曾見過的親戚,以及父親白振濤生前的生意夥伴、得力下屬。告别儀式結束,白振濤骨灰入葬,賓客在哀悼緻意後有序離場。
“棠棠,你爸爸的過戶手續都辦完了嗎?”說話的是姑姑白雅楠。
白棠停止啜泣:“全部都辦完了。”
“那就好。”白雅楠安慰地抱了抱白棠,自己唯一的大哥去世了,她心裡的難過不比白棠少。
“姑姑知道你很難過。往好處想,你爸爸的遺産夠你這輩子衣食無憂,過想過的生活。”白雅楠說,“别忘了他臨終前說過的話。”
白棠當然記得。白振濤臨終前不舍地摸着她的頭,說爸爸以後不能保護你了,你要保護好自己。爸爸最大的願望,就是你能快樂地過完這一生。
和媽媽臨終前說的話一樣。
離場的客人經過,同情地看着白棠:“真可憐。小時候死了媽媽,剛畢業回國又死了爸爸……”
另一人自以為很小聲:“你說她命好吧,年紀輕輕就爸媽都死了。你說她命不好吧,她爸媽又給她留了這麼多錢。”
“哎呀,命這個東西,真不好說喲!”
夏寶璃是白雅楠的女兒,僅比白棠小兩歲。她狠狠瞪了一眼那些說風涼話的人,上前抱住白棠:“姐姐,你還有我呢,我爸爸媽媽以後也是你的爸爸媽媽。”
“謝謝……我知道的。”白棠輕輕回抱住妹妹。
白雅楠看向白棠,又是心疼又是擔憂:“棠棠,你爸爸給你留了這麼多遺産,難免會有人眼紅,也難免會有人惦記。”
“公司的事情,你爸爸的助理和委托的遺産代理律師會處理好。姑姑最擔心的,還是你。”
“答應姑姑,以後一定要堅強,好嗎?”
白棠很想點頭,可是她做不到。
散場後,白雅楠問白棠要不要先去她家住幾天。有人陪在身邊,總會好受一些。
“不用了姑姑,我還是回去吧。”那是她和爸爸的家,家裡還有爸爸生活過的痕迹。
“行吧,那你照顧好自己。”到底還是放心不下白棠,白雅楠把白棠送到家,确認了兩遍她沒事之後,才帶着夏寶璃離開。
太陽已經落山了。橘黃色的夕陽緩緩斜沉,沒入湘江,天空被暈染成明暗交接的暮紫色。
巨大的落地窗将江景一覽無餘,以前她和爸爸一起住的家,現在一個人顯得空曠得吓人。
白棠才剛畢業,剛回到爸爸身邊。她還沒來得及好好陪陪爸爸,尚未進入社會的白棠,就要接受自己從此成為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家寡人這個事實。
白棠把自己縮成一團,安靜的大平層,白棠能聽見自己哭聲的回音。
手機在這時發出“叮”的一聲提示,郵箱新來件提醒打斷客廳裡的回響。
“感謝您參與我公司面試,很遺憾,您與我們的崗位需求并未完全契合,祝您早日找到心儀的工作……”
原來是面試失敗的拒絕信。
從快畢業起她就一直在給湘城的公司投簡曆,結果要麼是工資低得感人還單休,要麼是經過層層篩選後來一句不匹配。
在應屆生就業市場這麼卷的當下,她平平無奇的留學經曆并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就業競争優勢。
這是她投遞目标内的最後一個公司,她為此認真準備了好幾天。當時爸爸安慰她,說進不去也沒關系,反正他能養她一輩子。白棠對未來信心滿滿,說她要自己賺錢,等拿到第一份工資還要請老爸吃飯!
打臉來得就這麼快。
回憶着過去,大顆眼淚再次落下,燙得臉頰發疼。剛剛的郵件對白棠來說隻能算雪上加霜,現在的她沉溺于哀痛,也沒有心情繼續找工作了。
别人難過的時候都有戀人或朋友在旁安慰,而白棠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應該無條件地傾聽另一個人的負面情緒。以至于現在,連一個傾訴的人都找不到。
她沉浸在悲傷之中,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
夜色如墨,孤獨的月亮發出的微弱光芒被無垠漆黑掩蓋,顯得它更加渺小。小區裡的燈都熄滅了,世界萬籁俱寂。
連日失眠的白棠突然有種錯覺,黑夜可能永遠都不會結束了。
這個荒唐的想法把白棠吓到,她以前明明很樂觀的。白棠起身回到卧室,想安慰自己睡一覺,一切都會過去的——也許現在經曆的這些也隻是一場夢呢?
可失眠多日的她,翻來覆去也睡不着。一閉上眼,爸爸生前的溫情點滴就如走馬燈一樣在腦海閃過,她甚至還想起了離世多年的媽媽。
白棠拿起床頭櫃上的相框,伸手撫摸着合照裡爸爸媽媽的臉。那時的他們還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照片裡爸爸單手托舉着年幼的白棠,媽媽靠在爸爸肩頭巧笑倩兮。
白棠看着照片裡笑得天真又傻氣的自己,那時候的她會預料到,在她未來的人生裡,媽媽會和爸爸離婚,然後兩人相繼離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