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那些記憶是沒有感情的,因為沒有情感糾葛,不曾在他心上留下痕迹,所以才能不困于過去,不困于得失,不困于愛情,時刻保持冷靜理性。
可一旦回顧人生,他就感覺自己不過是一台機器,調用數據庫,支持劇情推進。
他的存在從始至終隻一堆數據而已,一堆符合讀者期待的完美模闆。像被操縱的傀儡那樣,演完自己的戲份。心卻是空茫茫的,一無所有。
除了對消失的畏懼,便沒什麼麼核心力量支撐他活下去,他以戲中人的視角看自己,一切都是虛無的,都是一場幻夢,自身不過是命運的過客。
活着隻是為了活着。他時常想,或許人類編造無數目标,隻是為了給注定虛無的人生,找一個錨,把自己漂泊無依的靈魂釘在這個世界上。
他卻沒有自己的錨,隻能依賴獲取人氣來存活。
他想要擺脫這一生存路徑依賴,卻找不到其它道路。
林雅門不由得歎氣:“他們隻是你虛構的紙片人啊。”
“不是,他們不止是紙片人。從我構思好他們起,他們便有了生命,不受我的操控,自由地過完一生。”
“什麼叫不受操控,不是你創建的角色,你構思的性格嗎。”
“是也不是。大腦思維的底層是由無數個智能組組成,不停地在篩選信息。為了讓思維能夠在特定時間段集中精力進行唯一性問題的思考。會自動屏蔽其它選項。就像你睡前沒把事做完,你既想睡,又想做事,可能還想打遊戲或者幹其它事。但是做事的優先級被大腦選中。其它智能組提供的選項被暫時壓抑,卻并沒有消失。那個取舍信息的選擇機制,被我們稱為自我。我和我的朋友就是自我與被壓抑智能組的關系,自我凝聚起屬于我的意志,我對朋友的期待。可是被壓抑的智能組,那些并非自我的部分,生活着我的朋友,他們不受我的控制可以自由行事,自由地愛憎,甚至不止存在于我的腦海。一種意念便是一個次元,他們在另一個次元裡生活。就算自我忘記了他們,他們不再被看見,不再被認可,也是存在的。”景戲多的語氣就像在信仰的旗幟下宣誓。
這笃定的語氣,讓林雅門十分震撼。如果确如景戲多所說,一個意念便是一個次元,角色可以擺脫創作者的操控,擁有在另一次元自由行事、自由愛憎的權力。那麼即使哪一天被所有讀者遺忘,他也曾真實地存在過。
林雅門心裡産生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心中充滿力量,封閉的思路打開,之前閉鎖的狹窄道路,被新想法劈開,對偏離正确道路的懼怕一下子煙消雲散。
突然天高地迥,時空遼闊。
堵塞的前路變得通暢,人生的道路千萬條,每一條都指向真實的存在。而他所要做的是從千萬條路中選出一條自己存在的路。
來往皆是路,故可從心所欲。
思及此,他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
“自我”就在那裡,無論是否被看見,是否被認可。
隻要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他便存在了。既使立馬死去,也是存在的。
既然“自我”已經存在,便要行事或思考,不斷自我挖掘,去尋找真正的渴望。
那麼真正的渴望是什麼?真正的快樂又是什麼呢?
鑽研科技,破解迷題,挑戰自我,頭腦風暴,不當蹩腳的霸總,當個永遠在路上的探索者似乎是快樂的。
林雅門擡眼看這個世界,突然發現地面上出現巨大的真實之眼,宛如遠古神祇的眼睛,不悲無喜地注視着他,淹沒他,吞噬他,成為他。
林雅門心髒猛然抽搐。仿佛遨遊天際的鳥墜入人間,一下子清醒過來。
是啊,他或許可以轉化成别的形态存在于世,卻要以失去現在的生命形式為代價。
就像大多數人不願拷貝數字備份,而後銷毀本體成為數字人一樣,林雅門也不想自己在故事世界的肉身消失,變成另一種未知的形态,所以不能離開賴之以生存的讀者。
他吓出一身冷汗。可怕呀,景戲多的話太具有魅惑性了。
可惡,為什麼會受到如此大的影響。他本不該把這個信口開河家夥所說的話放在心上。自從兩人一起黑霧化後,他似乎變得容易受景戲多影響了。
在黑霧中,他們曾不分彼此。說不定就是從那時起思緒與情緒的觸角伸進彼此的意識海中。即便變回原本的形态,意識間的鍊接并未消失。仍像思維共同體一樣,能夠互相影響。
林雅門咬咬牙,努力收斂心緒,勸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完成任務。
既然真實之眼出現了,他要觀察情況,分析情報。
他鼓起勇氣擡頭觀察真實之眼,卻在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眸中看到景戲多的臉。
那個景戲多張了張嘴,似乎在說,來呀,陪我一起玩。
面前的影像似真似幻,林雅門一直對自己說這是幻覺,這是幻覺。可是幻覺卻比真實更能魅惑人。畢竟放下負擔,無憂無慮的生活,才是累死累活的打工人最深層次的渴望。
他咬了咬舌尖,用巨痛喚回自己的神識。
眼前的真實之眼突然消失了。
身旁的景戲多用五指緊緊扣住他的手掌,轉過頭一臉迷茫地對他說:“我剛才看見天空中突然出現真實之眼,那眼珠子裡,有你的投影。”
林雅門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