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大獄,是一處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薛韫知對這裡的印象,也停留在生鏽的鐵鍊、空氣裡的臭味、昏暗不見天日的度日如年……
她第一次踏足此地,卻發現不是如此。監獄裡所有的牢門大敞,各處角落打掃的幹幹淨淨,甚至燃着熏香。陸合領着她一路暢通無阻,到關押過蕭澤的囚室前。
方井般狹小漆黑的囚室,安安靜靜的,沒有風,也沒有人言語。陸合道:“他在牆上刻了一行字。”并指給薛韫知看。薛韫知擎着蠟燭,潮濕牆壁上漫布着苔痕與歲月的龜裂,其間依稀可見一道道嶄新、尚未被風化腐朽的傷疤:
生死幻滅誅心罪我
掌中燭火噼啪一聲裂響,瞬間滅了。
薛韫知擡手,摸着牆壁上的刻痕。筆迹那樣重,用指腹摸的時候清晰得字字可辨。依稀記得年少時,老師曾誇蕭澤寫字有力透紙背的勁度。可惜天才少年寫得太急,字迹一年甚一年潦草,生怕别人看懂似的……
這裡筆迹清楚,像回到開蒙之初,一筆、一劃、一遍又一遍,生怕人看不懂的:生死幻滅誅心醉我。
“為他說情的人多麼?”
陸合道:“這獄中最多時關了百二十人,多是元仲昔日舊部……”
“不,我問的不是蕭離,是蕭澤,為他求情的人多麼?”
“他……”
陸合欲言又止。
薛韫知點頭,便懂了。
今日在洛京大獄裡死去的,不過是又一個無名書生罷了。
那之後的半年裡,洛京風雨連綿,滿城的血腥都為了平凡蕭離的冤案。在那一場萬人空巷的送行後,人們終于長久地沉寂。雨幕中見人影憧憧,是誰眼中模糊。
薛韫知卻始終念着,她那本該一鳴驚人、無聲無息早逝了的故友。
若非她寫了一封信,蕭澤會不會不來洛京。若非她去了永州,又怎會對友人的處境一概不知……
如果她沒有寫信,沒有去永州,沒有不合時宜地邀請蕭澤來洛京……
陰雨連綿的雨季,連續半月未見太陽,牆角生了黴,開窗也透不進風,隻有悶熱得令人窒息的潮氣。薛韫知把自己關在屋裡,拒絕見任何人,上門探望的人也都被趕走了。直至某日,堂姐薛行月進來給她送粥飯,引導着聊了幾句。
“這不是你的錯。”薛行月勸道,但這樣的話薛韫知聽了無數次,“哪怕你沒寫信,蕭公子仍會來洛京、仍就為他的兄長求情……人各有命數,心中再郁郁不平,又有何用呢。”
薛韫知道:“一個活生生的人的生命,便可以這般輕易地去死麼?”
她想起來十歲的冬天,院子裡的樹都凍裂了,那是她兒時常爬的一棵,長大了變高了卻再也爬不上去了。以前站在樹梢能越過院牆看見更遙遠的天際,後來也再看不到了。
誰站在樹上興奮地喊:“娘!我看到遠處的山了!”
張靖興奮地仰面:“是嗎!太好了!”
“娘,我要跳下來了,你接着我。”
“這麼快就要下來嗎?”張靖張開雙手接她,柔聲問,“樹上好玩兒嗎?”
“好玩兒呀。娘也來試試吧?”
“哈哈,娘爬不動了呀……”
薛韫知想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活着的人,突然間就離開了。難道她真的是什麼克星,自私自利,活該做個孤魂野鬼……
但她的驕傲不允許她把心事講出來,隻能日複一日賭氣,裝作為友人的願望打抱不平,仿佛全世界都欠她一個解釋。
于是那段日子全家都避着她,不敢大聲對她說話,見她陰沉着臉便自覺地繞路走開。
薛行月歎了一聲。“樂文,你為蕭若水之死終日消沉,難道他會希望看到你這樣嗎?”
薛韫知低頭不言。
薛行月又道:“蕭公子入洛京後,一切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由謝元芝負責,也是以他的名義受邀入京的。你雖然也寫信邀請他,但那隻是朋友間的約定,且不說你當時雖不在洛京,他還是來了,此事無論你寫不寫信,都不會改變什麼……”
薛行月逐漸小聲,像是怕惹得薛韫知再度爆發。但薛韫知早沒了那份力氣了,隻是一直沉默。薛行月見狀,更拼全力想勸好她……
“是謝元芝寫信邀請蕭澤來洛京的,他不是也在信裡告訴你了嗎?誰也想不到蕭将軍竟然遭人構陷、失信于陛下,他們二人是骨肉兄弟,如何能坐視不管?當時朝野上下已是劍拔弩張,洛京整個亂作一團,就連蘇空山都被蘇丞相關了禁閉、生怕他要為蕭離說情,你就算在洛京,也改變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