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栀初淬墨池煙,推門驚見案牍齊膝,忽就懂了何謂“書山鑿壁方得路”。
沉心解字叩玄關,待得靈犀通透時,方知萬卷書紋原是天地脈絡。
在唐璨那些用心細緻的批注輔助下,他在林梨來到唐府後的半月内,就完全閱讀完了那沓頗為“壯觀”的資料。(雖說前兩個月他也曾粗略翻閱過,但那時的學習效果微乎其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在他驚人的記憶力與領悟力以及特意到集市購入的幾本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官方押題集”的加持下,他所撰寫出的文章真可謂是頗具規模——
洋洋灑灑,文采飛揚,引經據典,信手拈來。想來旁人乍讀之下,定覺此人當有經世治國之才,其前途不可估量。
出于對林梨的尊敬,他将寫好的文章拿給林梨點評一番,本料想自己是天之驕子、聰慧過人,不但短期速成還能寫成這樣内涵豐富、層次分明的文章,定能得到這位博學多才的林梨小姐的賞識,但等來的卻是劈頭蓋臉的批評:
“狗屁不通。”
唐栀剛才的得意與期待一下被這四個字徹底澆滅了,用一對困惑又略顯委屈的小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靜待她給出的解釋。
林梨無奈地将這篇文章擱在桌子上,認真分析道:
“你的表面功夫是做足了,也确實是引經據典,上至三皇五帝,下至前朝英傑,但内裡可謂是被蛀蟲蛀了個遍,毫無邏輯。
“你上一句還在說‘夫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姑且不談上邊的人看到這段話會不會覺得你是冷嘲熱諷,我們就看這下一句怎麼就談起了百姓應當怎麼教育、怎麼督促,最後再強行拔高,說什麼‘吾生也有涯,而知無涯’,言之無物就算了,還如此矯揉造作,頂多稱得上是繡花枕頭。你這文章,我看丢火坑裡燒了算了。”
林梨随後擺擺手,趕忙補充道:
“不成不成,不能讓天上的先祖看到後輩寫的文章如此讓人無地自容、難以直視——你這張東西,還是找個地方埋了吧;更别說你這紙一兩一張,這墨市面上千金難求,讓他們去做花草樹木的肥料也算盡了它們的價值了。”
唐栀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好一會。
從如此重大打擊中醒過神來的霎那,唐栀立馬悻悻抓起案上的文章。他本想直接撒腿溜号,卻沒成想直接被林梨揪住了袖子——唐栀哀聲求饒道:
“女俠,我這就去改,給小的留一條生路吧。”
“那你說說你想怎麼改,改哪裡,為什麼改,改了之後有什麼用處?”
“這......還沒想好,等我明日改好再拿給你?”
林梨果斷地一把奪過他手上那張紙,用手将它舒展開,平整地攤到桌上:
“今日事,今日畢。這幾日讀這麼多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唐栀沮喪地低着頭,不敢多言。
“做任何事想要做出效果來,講的是揚長避短。你就瞧,哪個去鄉試的不能背書,雖說能恰到好處地引經據典的不多,但總體也不在少數,更何況你隻花了半個月,比起那些花數年甚至數十年來記憶理解的,自然是沒有任何優勢可言。
“再者,無論做什麼文章大緻也有個模闆,若求在衆多考生中脫穎而出,關鍵就在于你能否在數不勝數的‘大同小異’中發揮‘異’的效用。””
唐栀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腦袋。
“你對自然之理的觀察與思考,或是這些年流連市井所見所想,才是真正能讓考官眼前一亮的東西——可否明白?”
唐栀恍然大悟,使勁錘了下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氣——
“明白!”随即唐栀捧起桌上那張紙,畢恭畢敬地答謝道:“謝大人——”
林梨折起一隻手放在臉頰上,饒有興趣地看着他這副小孩子模樣,配合道:“退下吧。”
*
此時已是子時,而唐栀已經窩在書房裡三個時辰了,林梨雖早早躺下了,但卻沒以往睡得安穩了,中途醒了三四次。
她實在被自己這質量低下的睡眠實在折磨到忍無可忍,披上披風,拿起梨花閣内未曾吹滅的燭台,蹑手蹑腳地走到書房邊,打算探望下那好學的小家夥。
她輕輕推開一條門縫,隻見唐栀已在案邊累得直接趴下睡着了。林梨小心翼翼地走近想要看看他的進展如何。
伴着唐栀輕輕的鼻息聲,她坐到唐栀身旁,将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到唐栀身上,低頭時看到桌案邊滿是揉成一團的紙團,一想到這紙是何種品質的,林梨不由得心痛起來——
想當年她在林府裡,林夫人怕她的書畫壓過了林珑,每次都故意讓管家克扣側院宣紙的份額,她隻好拿着自己攢下的銀兩,跑到街上買成斤批發的生宣。
轉念一想,唐栀這上進模樣倒是她從未見過的。
想來,曾經自己光顧着和他在學堂打賭了,未嘗細緻思考過他到底是出于何種原因要以如此形象示人,又為何要天天圍着自己轉。
起初隻覺得他确如旁人口中那般不學無術、頑劣不堪,但因顧及兩位夫人的深厚情誼勉強地回應他的友好與熱情,不知不覺中,也逐漸習慣了他在身旁叽叽喳喳的熱鬧。
可天不遂人意,若不是林二娘子逝世,林夫人趁機撺掇父親讓自己退出學堂,想來,二人這段友誼定能長長久久。
離開學堂後,林家總是尋各種借口不讓她踏出大門一步。到後來,她也灰心了,也沒再生過其他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