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用極淺的灰色鋪陳出深邃廣袤的宇宙底色,那灰色調得如此微妙,仿佛蘊含着無盡的虛空和冰冷。然後,他用白色粉筆勾勒出無數細碎的、大小不一的星辰。這些星辰并非均勻分布,而是疏密有緻,如同散落在天鵝絨上的碎鑽。他用筆尖的力度變化制造出星光的明暗層次——有的星辰璀璨奪目,光芒幾乎要刺破紙面;有的則黯淡朦胧,仿佛隔着億萬光年的塵埃;還有的星辰周圍,他用極淡的藍灰色暈染出星雲的痕迹,缥缈而神秘。
他沒有畫旋轉的筆觸,沒有畫燃燒的月亮。他畫的星空,是靜谧的,是浩瀚的,帶着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星辰之間的距離感被他處理得極其精準,營造出一種令人屏息的宇宙尺度下的渺小與寂寥。畫面中心偏下的位置,他用更深的灰色和黑色,巧妙地描繪出一片巨大的、形狀扭曲的陰影區域,像一片吞噬光明的宇宙暗礁,又像一個蜷縮在星空下的、孤獨守望的剪影。這片陰影與周圍璀璨的星辰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充滿張力的對比。
整個過程中,初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忘記了講台,忘記了同學,甚至忘記了那道冰冷的視線。他的眼神專注而沉靜,帶着一種近乎神性的光芒。粉筆灰簌簌落下,在他蒼白的指尖和袖口沾染上些許白色痕迹。他時而退後一步眯眼審視,時而湊近細緻刻畫某個星辰的光暈。那份專注和精準,讓整個教室漸漸安靜下來。
張老師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濃的驚訝和難以置信。她抱着手臂,緊緊盯着初衍的每一個動作,眼中閃爍着發現璞玉般的興奮光芒。
當最後一顆星辰的光暈被輕輕暈染開,初衍放下粉筆,退後一步。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剛剛那種專注的光芒瞬間熄滅,重新變回了那個蒼白、陰郁、低着頭的少年。他局促不安地絞着沾滿粉筆灰的手指,不敢看任何人。
教室裡一片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幅畫震住了。它沒有梵高的狂放,卻有着另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一種冰冷的、浩瀚的、充滿詩意的孤獨之美。那細膩到極緻的筆觸,那精準的光影層次,那深邃的空間感……這絕不是“不會畫”的人能畫出來的!
張老師第一個回過神來,她快步走上前,近距離仔細端詳着這幅粉筆星空,眼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歎和欣賞。
“太…太棒了!初衍同學!”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這空間感!這光感!這層次!這…這簡直是天才般的表現力!”她指着畫面中心那片深邃的陰影,“這片暗部的處理,與周圍星光的對比,形成的張力……絕了!你對明暗和空間的把握,簡直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她猛地轉身,看向依舊低着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裡的初衍,語氣充滿了熱切和不解:“孩子,你有這樣的天賦,這樣的靈氣!為什麼不去考美術學院?為什麼要把自己藏起來?美術學院才是你應該去的地方!那裡能讓你這種才華得到最好的滋養和發展!”
“美術學院”四個字像重錘一樣砸在初衍心上。他猛地擡起頭,臉上血色盡褪,隻剩下更深的蒼白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茫然。那遙遠的、隻在陳墨口中出現過的夢,此刻被老師如此直白、如此熱切地提出來,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冰冷的現實上。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能說什麼?說他有一個酗酒家暴的父親?說他連明天的飯錢都要精打細算?說他的手腕下藏着無法示人的傷痕?說他的靈魂早已破碎不堪,承受不起任何關于“未來”和“夢想”的重量?
最終,在張老師殷切的目光和全班同學好奇的注視下,初衍隻是極其艱難地、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吐出了幾個破碎的字:
“因為…一些原因。”
聲音輕飄飄的,像一陣風就能吹散,卻帶着千鈞重負般的疲憊和無奈。說完,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目光的注視,猛地低下頭,逃也似的沖下講台,幾乎是踉跄着跑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地坐下,将臉深深地埋進臂彎裡,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他左手下意識地死死攥住了右手的手腕,寬大的校服袖子被拉得更緊,仿佛要勒斷那下面正在無聲尖叫的舊傷。
張老師愣住了,看着初衍倉皇逃離的背影,又看看黑闆上那幅堪稱驚豔的星空圖,眼中充滿了惋惜和濃濃的困惑。她張了張嘴,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沒再追問,轉而開始點評這幅畫精妙的技術細節。
教室裡重新恢複了讨論聲,但初衍的世界已經一片死寂。他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再次落在了他的身上。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審視或警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埋起的頭顱和緊攥的手腕,落在了那幅被他畫在黑闆上的、冰冷而孤獨的星空上,也落在他那句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一些原因”上。
柏聞嶼坐在窗邊,陽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清晰的明暗交界線。他的目光從講台上那幅充滿孤獨詩意的星空圖,緩緩移向身邊那個将頭深埋、像鴕鳥般逃避的同桌。初衍緊攥手腕的動作,那細微的顫抖,以及那絕望的蜷縮姿态……一切都被他盡收眼底。
他沒有說話,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極其細微的東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漣漪。那幅星空圖裡冰冷的孤獨感,那句“一些原因”背後沉重的無奈,還有那本被課本蓋住的、畫滿絕望傷痕的速寫本……這些碎片化的信息,似乎在他精密如儀器般的大腦裡,開始了某種無聲的碰撞和關聯。
他重新垂下眼簾,目光落回自己的桌面。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空白的草稿紙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極輕的一聲“嗒”。那聲音淹沒在張老師激昂的講解和同學們的議論聲中,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這節美術課,對初衍而言,是天賦的被迫展示,是傷口的再次撕裂,是夢想與現實之間那道巨大鴻溝的殘酷映射。
而對柏聞嶼而言,則是一次無聲的、卻足夠深入的觀察和……解讀的開始。那名為“初衍”的謎題,似乎在他冰冷的邏輯裡,又增加了幾個關鍵的、沉重而矛盾的碎片。壁壘依舊,但那壁壘之後隐藏的黑暗與光芒交織的真相,似乎正以一種無法忽視的姿态,強行闖入了他原本秩序井然的、漠然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