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消毒水氣味仿佛還粘在皮膚上,揮之不去。初衍穿着洗得發白的舊校服,寬大的袖口被刻意地、嚴嚴實實地拉下來,遮住了左手腕上包裹的厚厚紗布。那層白色布料下的傷口,依舊在隐隐作痛,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牽扯着縫合的線,像無數根細小的針在提醒他昨日的瘋狂和今日的狼狽。
他拒絕了醫生留院觀察的建議,也避開了所有後續治療的安排。當柏聞嶼安排的那位沉默寡言、訓練有素的護工将出院手續辦好,并試圖用平穩無波的語氣傳達柏聞嶼“建議休養”的話時,初衍隻是低着頭,用同樣毫無波瀾的聲音說:“我要回學校。”
沒有解釋,沒有情緒。仿佛回學校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無法逃避的、必須立刻執行的命令——一個來自那冰冷宣判者(“沒有資格死”)的、無形的指令,将他重新推回那個他既恐懼又想逃離的“正常”世界。也許,隻有把自己塞進那熟悉的、充滿壓力的框架裡,才能暫時麻痹那巨大的空洞感和沉重的枷鎖感。
護工沒有阻攔,隻是用一種近乎程序化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便開車将他送回了學校。下車時,初衍甚至沒有說一聲謝謝,隻是像一抹遊魂般飄進了校門。
下午的陽光有些刺眼,校園裡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初衍低着頭,腳步虛浮,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他刻意避開人群,沿着牆角的陰影,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朝着教室的方向移動。左手始終僵硬地垂在身側,寬大的袖口成了他最後的盔甲和恥辱的标記。
推開教室門的瞬間,一種混雜着熟悉和陌生的窒息感撲面而來。幾十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漠然地落在他身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放在展覽台上,手腕下的紗布在灼燒。他死死低着頭,劉海遮住眼睛,用最快的速度,幾乎是踉跄着沖回自己的座位——那個緊挨着柏聞嶼的位置。
柏聞嶼已經坐在那裡了。
他坐姿依舊筆挺如松,側臉線條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冷硬而清晰。他正專注地看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書,修長的手指平穩地翻過一頁,發出輕微的紙張摩擦聲。仿佛昨天那個踹開房門、在雨中嘶吼、在病房裡爆發出驚雷般質問的人,隻是初衍瀕死時産生的幻覺。
初衍僵硬地坐下,動作牽扯到手腕的傷,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他死死咬住下唇,将痛哼咽了回去。他不敢看柏聞嶼,連餘光都不敢掃過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邊那個強大存在散發出的、無形的、冰冷的壓迫感。那感覺比手腕的疼痛更讓他難以忍受。
他拿出課本,攤開在桌面上,試圖将自己埋進書本裡。但那些黑色的鉛字在他眼前晃動、扭曲,根本無法進入他的大腦。耳邊是老師講課的聲音,同學們的翻書聲,窗外偶爾的鳥鳴……所有的聲音都像隔着一層水幕,模糊不清。隻有自己胸腔裡那擂鼓般的心跳聲,和手腕處那持續不斷的、尖銳的刺痛感,無比清晰。
他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機械地維持着“學生”的表象。頭低垂着,背脊微微佝偻,左手始終僵硬地縮在衣袖裡,藏在桌洞下,不敢有絲毫移動。右手握着筆,指尖冰冷,在空白的筆記本上無意識地劃拉着毫無意義的線條。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和持續的疼痛中緩慢爬行。
突然,一隻沾着顔料、帶着點沒心沒肺氣息的手拍在了初衍的課桌上。
“衍哥!你回來啦?” 陳墨那張總是充滿活力的臉湊了過來,帶着毫不掩飾的驚訝和關心,“早上聽說你請假了,沒事吧?臉色怎麼這麼差?”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初衍過分蒼白的臉和那隻始終藏在桌下的左手。
初衍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将左手往更深的桌洞裡縮了縮,頭垂得更低,聲音幹澀沙啞:“沒…沒事。有點感冒。” 他不敢看陳墨的眼睛,怕被看出端倪,更怕……被旁邊的人注意到。
“感冒?看着不像啊……” 陳墨皺起眉頭,還想再問。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看書的柏聞嶼,極其輕微地擡了下眼皮。那目光平靜無波,甚至沒有直接看向陳墨或初衍,隻是極其自然地掃了一眼陳墨搭在初衍課桌上的手,以及初衍那過分僵硬、幾乎要縮進桌洞的身體。
沒有任何言語。
甚至沒有一個警告的眼神。
但陳墨卻像是被那無形的、冰冷的視線燙到了一樣,搭在初衍桌上的手猛地縮了回來!他下意識地看向柏聞嶼,對方已經重新垂下眼簾,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但陳墨卻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他撓了撓頭,看看依舊低着頭、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氣息的初衍,又看看旁邊那座散發着低氣壓的冰山,最終還是把滿肚子的疑問咽了回去,讪讪地說了句:“那…那你多休息啊,不舒服就告訴我,我幫你請假!” 然後趕緊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初衍緊繃的身體這才微微放松了一絲,但心髒依舊在狂跳。他清楚地知道,剛才陳墨的退縮,是因為誰。柏聞嶼……他不需要說話,一個眼神,甚至一個存在本身,就足以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将他隔絕在人群之外,也隔絕了任何可能窺探到他秘密的視線。
這無聲的“保護”,或者說“看守”,比任何言語都更讓初衍感到窒息和……一種冰冷的諷刺。
下午的美術課,初衍依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張老師關切地詢問他身體是否好些,他隻是低着頭,含糊地應了一聲。當老師讓大家自由創作時,他拿出了速寫本。鉛筆尖懸在紙上,卻遲遲無法落下。
畫什麼?
那冰冷的星空?隻會提醒他昨日的暴露和天賦與絕望的矛盾。
那蜷縮在角落的男孩?那布滿傷痕的手臂?隻會讓他想起那個血色的房間和失敗的死亡。
最終,他隻是用鉛筆在紙上塗滿了一片混亂的、毫無意義的灰色陰影。手腕的疼痛讓線條變得顫抖而無力。他畫得心不在焉,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思緒飄得很遠,又好像哪裡都沒去。
下課鈴響,初衍幾乎是第一個收拾東西。他隻想立刻逃離這個充滿柏聞嶼冰冷氣息的教室,逃離那些若有若無的視線。他動作有些慌亂,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橡皮。他下意識地想彎腰去撿,左手卻因為動作牽動傷口而猛地一痛!
“嘶……” 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極低的抽氣聲,身體瞬間僵住,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就在他強忍着疼痛,準備用右手去撿時,一隻骨節分明、幹淨修長的手,已經先他一步,極其自然、極其流暢地撿起了那塊橡皮。
是柏聞嶼。
他甚至沒有看初衍一眼,仿佛隻是随手撿起自己掉的東西。他拿着那塊橡皮,動作平穩地放回了初衍的桌角,位置和他早上推過去的那瓶礦泉水瓶幾乎平行。
做完這一切,他拿起自己的書包,動作利落地背上,然後,極其自然地、用一種初衍無法拒絕(或者說不敢拒絕)的姿态,站在了初衍的課桌旁。他沒有說話,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座沉默的山,堵住了初衍離開的路徑,也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其他想要靠近的同學。
那姿态再明确不過:一起走。
初衍的身體瞬間繃緊!巨大的抗拒感和恐懼感再次攫住了他!他不想和他一起走!不想靠近他!不想呼吸到他那帶着冰冷壓迫感的空氣!但他不敢反抗。那句“沒有資格死”的冰冷宣判和那道無形的枷鎖,沉沉地壓在他的肩上。
他死死咬住下唇,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最終,在柏聞嶼那無聲卻不容置疑的注視下,他像一隻被馴服的、絕望的小獸,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站起身,低着頭,默默地跟在柏聞嶼身後半步遠的地方,走出了教室。
柏聞嶼的步伐不快,卻帶着一種穩定的節奏。他走在前面,高大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他沒有回頭,沒有交談,仿佛身後跟着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影子。
初衍低着頭,看着自己腳下被拉長的、緊跟着前面那個高大身影的影子,感覺像是被一條無形的鎖鍊拴着。手腕的傷口在每一步的震動下都傳來清晰的痛楚。夕陽的暖光落在身上,卻驅散不了他心底的冰冷和絕望。
重返校園,并非解脫。
隻是從醫院的白色囚籠,轉移到了柏聞嶼那冰冷目光構築的、更加令人窒息的牢獄之中。那瓶被推回來的礦泉水,那塊被撿起的橡皮,此刻都像冰冷的刑具,提醒着他:他的生命,他的“明天”,不再屬于他自己。而那個宣判者,正沉默地走在他前面,用他強大的存在感,宣告着這場無聲看守的剛剛開始。
清晨的陽光帶着初秋的涼意,傾灑在寬闊的操場上。全校師生整齊列隊,肅穆地站立在國旗下,等待着每周例行的升旗儀式。初衍站在班級隊伍的中後方,低着頭,寬大的校服袖口依舊嚴嚴實實地包裹着左手腕。那層紗布下的傷口,經過一夜的休養,疼痛并未減輕多少,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像在敲打他脆弱的神經。失血後的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從未真正離開,隻是被強行壓抑着。
胃部也隐隐傳來熟悉的、帶着灼燒感的空痛。昨天在醫院勉強喝了點流食,今早更是毫無食欲,空着肚子就來學校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疲憊和虛弱的信号,像一台即将耗盡能源的機器。
廣播裡傳來教導主任宣布儀式開始的聲音。莊嚴肅穆的國歌奏響,五星紅旗在晨風中冉冉升起。初衍努力挺直腰背,試圖集中精神。但他的視線卻開始模糊,耳朵裡充斥着一種嗡鳴聲,蓋過了雄壯的國歌旋律。陽光變得刺眼,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轉、搖晃。
“下面,有請本次月考全校第一、高一(1)班的柏聞嶼同學,做國旗下講話!大家掌聲歡迎!”
雷鳴般的掌聲驟然響起,如同潮水般湧來,沖擊着初衍搖搖欲墜的意識。他強撐着擡起頭,視線艱難地聚焦在主席台上那個挺拔的身影上。
柏聞嶼穿着一絲不苟的校服,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他步履沉穩地走上主席台,身姿如松,清冷疏離的氣質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耀眼。他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高度,動作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台下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擡起頭,目光平靜地掃視全場。那視線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即使隔着遙遠的距離,初衍也仿佛感覺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極短暫地停留了一瞬。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攫住了他本就脆弱的心髒。
柏聞嶼薄唇微啟,清冷平緩、如同山澗冷泉般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