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猶豫。或者說,他放棄了思考。繃緊的手指帶着一種近乎兇狠的力道,帶着所有無處宣洩的迷茫、憤怒、不甘和那份被強行喚醒的、灼燙的渴望,猛地、毫無章法地朝着那六根冰冷的鋼絲狠狠砸了下去!
“嗞——嗡——!!!”
一聲極其刺耳、扭曲、充滿噪音和電流反饋的、堪稱災難性的音爆,驟然從音箱裡炸裂開來!那聲音尖銳得如同指甲刮過玻璃,瞬間蓋過了酒吧裡殘餘的背景音樂和人聲交談。周圍幾桌客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兇器”吓了一跳,紛紛皺眉側目,不滿的抱怨聲零星響起。
林澈也猝不及防,被這恐怖的聲音震得縮了下脖子,随即卻爆發出更響亮、更肆無忌憚的大笑:“噗哈哈哈哈,江燼,厲害啊,這音色夠死亡金屬,再來,别停,往死裡造!”
這笑聲和慫恿,如同火上澆油。
江燼的臉頰瞬間燒得滾燙,耳根紅透。那刺耳的噪音讓他自己都頭皮發麻,羞恥感如同潮水般湧上。
但林澈那毫無顧忌的笑聲,周圍那些或驚愕或厭惡的目光,反而像催化劑,将他心底那點殘存的“規矩”和“體面”徹底點燃、焚毀!一股近乎自毀的、想要徹底撕碎什麼的瘋狂念頭攫住了他。
去他的音準,去他的和弦,去他的零瑕疵!
他閉了下眼,再睜開時,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裡,第一次燃起了某種近乎失控的火焰。手指不再僵硬,反而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再次狠狠砸向琴弦。
不再是毫無目标的攻擊,而是憑着身體裡那股野蠻沖動的本能,手指胡亂地按壓、拉扯、刮擦着那些冰冷的鋼絲。
“滋啦——!”
“嗡——哐!”
“锵啷——!”
一連串更加混亂、破碎、充滿噪音和不可預測性的音響垃圾被制造出來。沒有旋律,沒有節奏,隻有純粹的音符暴力。
高把位尖利刺耳的嘯叫,低音弦沉悶扭曲的轟鳴,手指滑過琴弦帶出的刮擦噪音,還有音箱不堪重負發出的電流嘶鳴……各種刺耳的聲音瘋狂地交織、碰撞、爆炸。
江燼完全沉浸在這片由他自己制造的、失序的聲浪裡。他低着頭,額發垂落,遮擋了部分視線,汗水順着鬓角滑下。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近乎狂暴地移動、按壓、撥掃,動作笨拙、生澀,毫無美感可言,卻帶着一種近乎原始的、宣洩一切的力量。
每一次混亂的撥弄,都像是在用這噪音的利刃,狠狠劈砍着那些無形的、禁锢了他十幾年的冰冷鎖鍊。每一次刺耳的嘯叫,都像是在代替他那被壓抑到麻木的靈魂發出無聲的嘶吼。
酒吧裡的抱怨聲似乎更大了,有人開始朝這邊指指點點。林澈卻笑得前仰後合,甚至興奮地拍起了桌子,仿佛在欣賞一場絕妙的荒誕劇。
他不僅不制止,反而像個最狂熱的鼓動者:“對,就這樣,砸,刮,别當它是琴,當它是你爹那張臭臉,當它是那本破譜子,砸爛它,用聲音撕了它們!”
這慫恿如同烈酒。江燼的手指更加用力,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掃過所有琴弦!
“轟——!!!”
一片混沌的、帶着毀滅氣息的強音噪音如同爆炸般炸開。巨大的聲浪席卷了整個角落,連卡座的桌面似乎都震動了一下。
就在這片毀滅性的噪音餘波還在空氣中震顫嗡鳴的瞬間,江燼的手指,在沒有任何思考、完全失控的狀态下,憑借着一種近乎肌肉記憶的本能,卻極其突兀地、精準地落在了一個位置——食指按在二弦三品,無名指按在四弦五品,中指懸空,右手拇指猛地撥響了四弦!
“噔——!”
一個低沉、渾厚、帶着清晰共鳴的G5強力和弦,如同混沌初開後定鼎乾坤的第一聲驚雷,驟然從一片混亂的噪音廢墟中升起!
它如此突兀,如此不和諧,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顫的穩定感和力量感。像在無邊無際的狂亂風暴中心,陡然出現的一塊堅定磐石。
這清晰有力的和弦音,像一道冰冷的激流,猛地沖醒了陷入狂暴宣洩中的江燼。
所有的動作戛然而止。
他像一尊突然被切斷電源的雕塑,僵在那裡。手指依舊按在那個和弦上,指尖傳來琴弦緊繃的觸感和清晰的震動。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幾縷濕發黏在額角。
他緩緩擡起頭,眼神裡充滿了劇烈的迷茫和一種靈魂出竅般的空洞,仿佛剛從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中驚醒,完全不認識眼前這個混亂的世界,也不認識剛才那個制造混亂的自己。
酒吧迷幻的燈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勾勒出他怔忪的輪廓。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然後,一聲清晰無比、沉重有力的心跳聲,猛地撞進他自己的耳膜。
咚!
像一面沉睡千年的巨鼓,被那毀滅與創造交織的噪音,被那最後定音的強力和弦,終于,狠狠地、無可阻擋地擂響了。
他聽見了。
在一片狼藉的噪音廢墟之上,在那失序混亂的盡頭,在心髒被震得發麻的位置——他無比清晰地聽見了自己那鮮活、滾燙、野蠻生長的心跳!
林澈臉上的狂笑不知何時已經斂去。他坐在對面,靜靜地看着江燼。看着江燼臉上那從未有過的、混雜着巨大迷茫和某種奇異覺醒的空白表情。
看着他那雙失焦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這個喧嚣混亂世界的眼睛。看着他那按在琴弦上、骨節分明卻微微顫抖的手指。
酒吧的喧嚣、抱怨、燈光、氣味……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林澈沒有說話,隻是拿起自己的杯子,仰頭将最後一點琥珀色的液體倒入口中。
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他咂了咂嘴,然後,對着依舊處于巨大震撼中、仿佛靈魂剛剛歸位的江燼,露出了一個極其複雜、卻又異常明亮的笑容。那笑容裡沒有戲谑,沒有挑釁,隻有一種近乎欣慰的、找到同類的光芒。
他放下空杯,玻璃杯底磕在桌面上,發出一聲輕響。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雜,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重量,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江燼剛剛蘇醒的心尖上:
“感覺怎麼樣?”林澈的嘴角揚起,那笑容像破開烏雲的晨光,帶着灼人的熱度,“江燼,聽見沒?這才叫…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