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間,第一次形成了如此清晰而緊張的對峙。
“爸,”江燼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着一種穿透冰層的堅定,“我不是您完美複刻的作品,也不是承載您未竟理想的容器。我是江燼。”
他清晰地吐出自己的名字,仿佛這是一個剛剛被發現的、無比重要的宣言。
“我會彈好《破曉》。”他繼續道,語氣斬釘截鐵,“用您教給我的所有‘控制’和‘精準’,用我十幾年練就的‘秩序’。”他的目光灼灼,像燃着兩簇小小的火焰,
“但我會用它,彈奏出我自己的聲音。彈奏出……屬于我的‘混亂’。”
他用了林澈的詞,那個曾被父親斥為“污染源”的詞,此刻卻成了他唯一能準确形容内心渴望的詞彙。
“我要在藝術節上,在所有人面前彈。”江燼的聲音微微發顫,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和某種破繭而出的決絕,“
我要讓您聽到。聽到我的琴聲裡,除了您要求的‘完美’,還有什麼。”
餐廳裡死一般的寂靜,吊燈的光芒慘白地照在父子二人僵持的身影上。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固體,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江振庭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憤怒、震驚、被挑戰權威的暴戾,還有一絲……極其隐晦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兒子此刻眼神中那份陌生而強烈的光芒的錯愕。
他死死地盯着江燼,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他一手塑造、卻又在此刻悍然“反叛”的兒子。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終于,江振庭眼中的風暴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并非退讓,而是凝結成了更深的、更冰冷的寒冰。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坐回了椅子上。
動作依舊帶着刻闆的優雅,卻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疲憊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最後的宣判。
“好。”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金屬,“很好,江燼,你長大了,有主意了。”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沒有喝,隻是用指腹緩慢地摩挲着冰涼的杯壁。
“你要彈那個東西,可以。”他擡起眼,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射線,再次鎖住江燼,“但我提醒你,藝術節那天,莫裡斯教授、還有幾位你未來的潛在贊助人,都會在場。”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落:“這将是你的舞台。也是你的考場。”
“你最好……”他嘴角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近乎殘忍的弧度,“别讓我失望。更别讓江家……蒙羞。”
“失望”和“蒙羞”兩個詞,如同最沉重的枷鎖,再次套回江燼的脖頸。
說完,江弘遠不再看江燼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多餘。他拿起放在一旁的财經報紙,動作标準地展開,将自己隔絕在冰冷的紙頁之後。
那姿态,是一個王,對他領土内一次“叛亂”的最終裁定——我給你機會,但後果自負。
餐桌上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充滿了無形的硝煙味。
江燼站在原地,身體依舊繃得筆直,像一杆不肯折斷的标槍。父親的話像淬毒的冰刺紮在心裡,帶來尖銳的痛楚和沉重的壓力。
但他胸腔裡那面鼓,卻在沉默中擂得更響,更堅定。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父親被報紙遮擋的、拒絕交流的側影。然後,他轉身,腳步沉穩地離開了令人窒息的餐廳。
他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徑直走向了那間巨大的、冰冷的琴房。
月光透過高大的落地窗,在地闆上投下清冷的光斑。那架昂貴的斯坦威三角鋼琴靜卧在月光下,如同蟄伏的巨獸,泛着幽冷的光澤。
江燼走到琴凳前,沒有立刻坐下,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冰涼光滑的琴蓋。那觸感,曾是他最熟悉的安全區,此刻卻帶着複雜的寒意。
他緩緩打開琴蓋。黑白分明的琴鍵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牙齒。
然後,他沒有翻開任何樂譜,他隻是靜靜地坐着,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琴鍵上。
許久,他擡起手。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指尖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着決絕、傷痛和某種奇異信念的力量,穩穩地、有力地按了下去。
“噔——!”
一個低沉、渾厚、帶着清晰共鳴的G5強力和弦,如同一聲沉默的宣戰,驟然在寂靜的琴房裡炸響。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裡回蕩、震顫,撞向冰冷的牆壁,又反彈回來,久久不息。
那聲音,不再是純粹的秩序,也不再是混亂的噪音。它像一個剛剛誕生的、帶着棱角的生命體,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月光清冷地灑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他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下,琴弦的震動清晰地傳遞上來,帶着微麻的觸感,仿佛連接着他胸腔裡那顆同樣在劇烈搏動的心髒。
藝術節,将是他的戰場。他要讓父親聽到。聽到這琴聲裡,除了冰冷的“完美”,還有他江燼,用全部心血和勇氣,點燃的、屬于自己的《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