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翻湧的怒火,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熄滅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混雜着悲哀的疲憊。
他沉默地站着,看着父親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鏡片後那燃燒着複雜火焰的眼睛。書房裡隻剩下江振庭粗重的呼吸聲和雪茄殘留的苦味。
江燼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帶着威士忌和雪茄的餘燼味道。他沒有再試圖解釋《破曉》的意義,沒有提莫裡斯教授的贊許,也沒有提台下觀衆如潮的掌聲。
那些,在父親固若金湯的信仰壁壘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擡起眼,目光平靜地迎視着父親,聲音低沉,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決絕,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爸,”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那個字,“您教給我的,是技藝,是工具。”
江振庭眼中燃燒的火焰驟然一滞,似乎沒料到他會說這個。
“您用它,追求您心中的‘完美’。”江燼的聲音很穩,像在叙述一件早已想透的事情,“而我,現在,想用它……表達我自己。”
他用了“表達”,而不是“宣洩”或“釋放”。這是一個更冷靜、更鄭重的詞。
“無論那在您看來,是‘污染’,還是‘胡鬧’。”江燼的目光掃過父親僵硬的、寫滿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臉,“那都是我的選擇,我的聲音。”
他不再看父親的反應,微微垂下眼睑,視線落在自己骨節分明的手上。這雙手,曾經隻為複刻父親的指令而存在。
今晚,它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發出了屬于自己的聲音——哪怕那聲音在父親聽來,是如此的刺耳和不堪。
“我會繼續練琴。”江燼的聲音依舊平靜,帶着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用您教給我的‘控制’和‘精準’,但……”
他再次擡起眼,目光穿透了書房的昏黃光線,直直地看向父親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那目光裡沒有了之前的憤怒、恐懼或迷茫,隻剩下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和一種不可動搖的堅定。
“我不會再隻為成為您期望中的‘完美容器’而彈奏了。”
這句話,像一句最終宣判,輕飄飄地落下,卻在寂靜的書房裡激起了無聲的驚雷。
江振庭臉上的表情徹底凝固了。所有的憤怒、失望、斥責,都僵在了臉上,像一副破碎的面具。他放在桌上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慘白,微微顫抖着。
鏡片後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燼,那眼神複雜到了極緻——有被忤逆的暴怒,有信仰被質疑的恐慌,有權威被挑戰的屈辱,甚至……還有一絲極其隐晦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看着雛鷹第一次真正展翅欲飛時的茫然和……恐懼?
他沒有說話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書房。威士忌的氣味變得濃烈而苦澀。
江燼不再等待父親的回應,或者說,他知道不會有他期待的回應。他對着父親,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動作帶着一種疏離的禮節性。
“我先回房了。”聲音平靜無波。
說完,他轉過身,沒有再去看父親一眼,腳步沉穩地走出了書房。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靜和父親僵硬的背影。
走廊裡光線明亮,卻依舊冰冷。江燼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房間,腳步并不快。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沉穩的心跳聲,咚,咚,咚,一下下敲擊在寂靜的空間裡。
口袋裡,那片金色的銀杏葉,隔着薄薄的布料,貼着他的指尖,帶來一絲微涼的、卻無比真實的觸感。那是深秋的印記,是混亂中的一點溫暖,也是他心中那簇微弱卻倔強的火焰的證明。
回到房間,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冰冷的光線和沉重的空氣。他沒有開燈,徑直走到窗邊。
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如同散落人間的星河。他靜靜地站着,看着那片流動的光海。腦海裡,不再是父親冰冷的斥責,也不是莫裡斯教授的贊許。
而是舞台上,那震耳欲聾的轟鳴過後,在炫目的追光下,他側過頭時,看到的那個笑容——燦爛、耀眼、帶着汗水和純粹的、如同太陽般灼熱的狂喜。
還有在喧嚣的披薩店裡,貼着他手臂傳來的、持續而溫熱的觸感。
以及……在寂靜的街道岔路口,林澈敲着自己胸口,問他“這裡,夠響了吧?”時,那雙在夜色裡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
江燼緩緩擡起手,不是放在冰冷的琴鍵上,而是輕輕地、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
掌心下,那顆心髒正沉穩而有力地搏動着。帶着屬于他自己的節奏,帶着經曆風暴後的疲憊,也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回響。
咚。咚。咚。
不再是父親設定的節拍器,也不再是恐懼的鼓點。
這是他自己的心跳。是他破曉之後,真正開始書寫的、屬于江燼的樂章的第一個音符。
窗外的燈火,在他沉靜的眼底,無聲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