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時天還亮着,柔和的陽光在林中落下斑駁碎影,行雪走得不急不緩,馬蹄哒哒,動靜極小,林中卻時常有飛鳥撲騰。
此刻無風,迎頭卻落下片綠葉,李堯之喝道:“滾出來。”
謝霜呈接過葉子,隻見葉柄仍然鮮綠硬挺,一看就是被人糟蹋了才落下來的。
林間樹影晃動,卻無回音。
李堯之認為他平時還算講道理的,一貫先禮後兵,隻是偶爾遇到不知死活上前挑釁的蠢才,才會貿然動手,可無奈這偌大江湖,竟有一半蠢才。
手中撚了顆石子,“嗖”一聲,打鳥似的往葉叢裡一彈,瞬間唰啦啦滾下個藍色的影子來。
被打落的那個在地上滾了兩圈,懷中似乎還護着一個小的,被發現了也沒有太過驚慌,沉聲自報家門:“小人名叫江清風,這是我弟弟江霁月。”
謝霜呈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你們就是江芙的兒子?”
“正是。”
“為何跟着我們?”
“母親死了,江姨娘也死了,我們無處可去。”
李堯之挑眉:“江姨娘?”
江清風遲疑片刻:“是母親教我們這麼喊的,我母親……是被百裡留音強迫的,她沒有叛主,姬夫人待她極好,待我們也很好。”
看來姬月盈并不讨厭這兩個孩子。
“百裡留音在城外的莊子上放了幾箱金子,足夠你兄弟二人生活,你們既有這本事,就自己去取吧。”李堯之圈轉馬頭,就要繼續趕路。
江清風急得“欸”了一聲,又覺得不合禮數,語速都變快了許多:“出城路上,我們的旁邊共過去一十三人,其中七男六女,若想知道他們的模樣,我弟弟可以畫出來。”
江霁月怯生生地站在他哥哥身旁,灰頭土臉的,像蔫了的白菜,腦袋上還頂着片葉子,顯然已被臭罵了一頓。
聞言往外挪了幾步。
謝霜呈來了興趣:“此地沒有紙筆,你要怎麼畫?”
這個悶葫蘆仍不說話,隻是挑了根尖頭的樹枝,蹲在地上比劃起來。片刻之後,地上便出現了張完整的女子畫像。
樹枝粗糙,畫卻惟妙惟肖,連背上的包袱都畫得清清楚楚,謝霜呈恍惚記起,他們的确見過這張臉。
這二人有身過目不忘的好本領。
“你們可知我們要去哪裡?”
“不知。”
“那——”
“無論天涯海角。”
這話很上道。
李堯之眼睛一亮,卻想又起姬月盈來,無奈道:“不巧,我們隻有一匹馬。”
江清風卻以為這話的言外之意是同意他們随行,忙道:“不礙事。我弟弟輕功不好,正好練練。”
江霁月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對、我練練。”
“等——”
江清風說完,生怕二人反悔似的,拽着江霁月騰空而起,直直竄入茂盛的葉叢,又躲了起來。
“……”
李堯之低頭與謝霜呈對視一眼,滿臉寫着無奈。
謝霜呈輕笑,卻不點破。
明明就是想交些能人異士為友,裝什麼長輩勸人家浪迹天涯。
—
驚風山,又名藥王山,因山中生長多種藥材而得名,是一座名副其實的“藥山”。
江遙筝的神愈丹就是在此地得到。
謝霜呈的病總不見好,時不時便會莫名染上些惱人的小病,若要遠行,身上必須備着藥。
神愈丹隻有五枚,生小病的時候吃又并不合算,要留到關鍵時候,權宜之計便是去醫館再抓些尋常治療風寒的藥來。
在李堯之的印象當中,驚風山西邊山腳下就有一家春草堂。
“庸醫!還想要錢?我呸!你你你你就等着我把你告上衙門吧!”
“你講不講理,我給你老娘治好了你憑什麼不給錢?”
“唰——”
一把鐵鏟子插在藥架子上晃了兩下,曬幹的草藥稀裡嘩啦撒了遍地。
那青衣少年迅速鑽進櫃台下,偏頭瞧了眼懸着腦袋上的鐵鏟:“哎呀,你還真敢動手?!其實我隻是個看店的,我不是春草堂的人,别打我。”
這漢子是個獵戶,手拿彎弓,背上背着數根木箭,做事也是說一不二,扔完了腳邊的鏟子,就要反手去拿背上的箭:“姓沈的,看我不——”
“住手。”
雖說李堯之站在後邊兒,可那漢子餘光一瞥,見他長身鶴立,脊梁如松,衣着華貴,一看便知其身份不凡。
大漢果然停住了,隻是滿臉橫肉仍舊擠出兇狠的表情盯着櫃台。
“你來得正好,”
“昨日他來醫館大鬧一通,說他老娘吃了我們那兒抓的藥後就渾身沒勁兒,吃東西也沒味道,我好心來為他老娘診治,病好了,他居然說我是庸醫,切,不識貨的東西,沒良心的,愛治不治!這兒也沒有衙門,你去山裡請個豹啊虎啊的來替你做主吧。”青衣少年一邊捂着腦袋往李堯之的方向靠,嘴裡振振有詞,說了半天話才驚覺有陌生人似的偏頭打量着他二人,“老兄你是誰啊?來抓藥嗎?”
“你喂我娘喝尿!老子沒打死你算不錯了!”
“人尿馬尿的,你娘一下就嘗出來了,味覺恢複了,在床上一蹦三尺高,精神也好,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
“老子不管,賠錢!不然老子砸了你這破店!”
李堯之輕揮衣袖,刻意叫大漢瞧見他腰間的劍。
冷光浮動。
他一生射殺了無數野獸,見慣了血腥場景,直覺告訴他,這劍并不是文劍,而是一把用來殺人的兵器。
那漢子眉心動了動,一面不甘心沒訛成人,一面忌憚這個半道上殺出來的白衫劍客,鼻孔惡狠狠出了口氣,轉身疾步離開了。
“呼……終于走了,什麼世道,連大夫都訛。”青衣少年拍着胸口嘀咕了幾聲,才朝二人微微一笑,“鄙人沈青陽,是個郎中,方才多謝二位出手相助。”
“不謝不謝。沈大夫,我們确是來抓藥的。”
“誰的藥?我瞧瞧,是你家弟弟生病了吧?”沈青陽見謝霜呈眼下略有烏青,面色又極其蒼白,朝他招招手,“你來,舌頭伸出來我瞧瞧。”
李堯之環着手,大方地打量這個郎中。
他雖然沒有武功,卻行事大膽,可以說身上有種不怕死的勇敢。
“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沈青陽用闆子壓着他舌根,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兒。
謝霜呈舌頭難受,咽下口水剛要張嘴:“我……”
李堯之道:“他一到夜裡就發熱。”
沈青陽瞥了一眼李堯之,沒說話,又問謝霜呈:“還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