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激蕩之際,幾聲不複之前沉悶的雷聲突地響徹寰宇,震得屋内賓客傳出陣陣此起彼伏的低語。
有了前幾次的教訓,侍從們都緊抵門窗,不讓強勁山風灌入屋内,隻是即便如此,一股雨前的潮濕土氣還是蓋過熏香酒氣,充斥了整個廳堂,讓人倍覺清爽。
室外,遮掩穹頂的烏雲翻滾得更為洶湧,天色驟然又暗了幾分。
笑談間,麟華長公主狀似無意地掃過門窗,鳳目微眯,旋即又收回視線,她唇角勾起,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
“屋外天光晦暗,恐是山雨欲來,非孤掃興,隻因盛王這宅子與都城甚遠,若一如往常将宴會行至夜半,怕是賓客回城之路多有隐患。侄兒不如聽姑母幾語,就趁着時辰燃了慶賀煙火,再行幾輪歌舞,衆人便散了罷?”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席間衆人,最終落在重返坐席與舜兒私語的李璨兒身上,
“璨兒一貫懂事,想來也會體貼諸位賓客安危,贊成姑祖母的提議?”
“嗯?”
聽到有人喚自己名字,李璨兒與閨中玩伴叙舊的笑意一時怔在臉上,回過神後,她忙是壓抑嘴角,恭敬垂下眼去,
“山莊有如此熱鬧,實屬諸位長輩厚愛,特地來為璨兒慶生。姑祖母方才所言,是教導璨兒要謙遜明理,不能仗着受寵愛便驕縱妄為,璨兒明白,璨兒遵照姑祖母教誨。”
“果真長大了,說話處事都頗有爾父風采,但姑祖母知道,提早散宴,璨兒心中總會有委屈,不如姑祖母就留舜兒在盛王府待些日子,陪璨兒可好?于鶴台動身前,舜兒可是抽出多日空閑,隻為給璨兒采買禮物。”
“舜、表姑母真能來陪璨兒?”李璨兒一臉驚喜,忙不疊地起身,緊着幾步走到主位前便是屈身行禮,“那璨兒謝過姑祖母,有舜兒表姑母相伴,這是璨兒得到的最好賀禮!”
長公主欣慰一笑,轉眼又看向盛王。
這位已過而立之年的男子并不像他的王弟那般英姿勃發,富态體型使得他本身就帶有一種遠超年歲的成熟,加之其眉眼不俗,又常含笑意,周身氣度有着貴人家難見的溫和敦厚。
面對長公主投遞來的眼神,他自然明白其中意味,于是他擡手作禮,順理成章地應了下來:“侄兒遵照姑母意思,這就吩咐下人準備煙火器具。”
“如此甚好,不過下人們搬弄器具還需些時辰,伎樂入場又得衆人等待……”
麟華長公主話語一頓,這才将目光遊移至候在一旁多時的武将身上,
“孤記着,崔郎将騎射雙絕、享譽京都,尤其此番回京,途中曾有鳥雀沖撞車馬,還是崔郎将一擊射殺,不如這般,此等空閑就由崔郎将一展射藝,權當助興,如何?”
兜了這麼大一圈子,現在才點到崔皓羿身上……看來從古至今都一樣,老闆可以無視員工個人需求,隻要有了想法,不管能不能實施,都可以先把員工預先調動起來。
“崔清婉”撫着懷中玄貓,謝絕了侍者引領入席的好意,緊抿雙唇觀看皇室叙舊現場。
“得殿下賞識,卑職受寵若驚,”
顯然比起她克制吐槽下的嘴角抽動,崔皓羿在這種場合下應對得更加娴熟,他神色依舊,語氣淡然,
“但若為展騎射,還需空曠場地,此時邀貴客前往後山,豈不更加耽擱?”
“然也,故而孤想,若是要崔郎将以弩代弓,以燭花為靶,在屋内展示,可算刁難?”麟華長公主狀似不經意般掃過崔皓羿身後那抹彩衣,她唇角噙着三分笑意,飄飄然補上一句,“雲中郡夫人以為如何?”
眉頭猛地一跳,“崔清婉”像是被逮到開小差的學生,三步并兩步便從崔皓羿身後閃出,她壓低頭顱遮掩神情,話語利索得有些古怪:
“弓需開臂蓄力,弩需持端□□,此二者技藝相似卻不同……今日天色不佳,屋内又依憑燭光照亮,擊打燭花恐怕頗費眼力……”
“所以郡夫人是覺得孤在刁難?”
她還斟酌着如何措辭,就被長公主一句直杵杵的話戳了心窩。
真是,這長公主怎麼回事?
她應該不曾與這位長公主有過節吧?原身也不曾有吧?沒聽雲岫提起過啊……她唯一能想到自己可與對方扯上關系的,隻有她這個桓王廢妃的身份了。
但不應該啊,若說對方是心疼李澈,那玄貓将李澈抓傷時,也未見她有怎樣的關心;可要是不偏袒李澈,對方何必非要這時來挑她回話?
麟華長公主到底站誰啊……太子?承樂?還是盛王、楚王這倆好大侄兒?
明明是一場為縣主慶生的宴會,不是捧殺着讓她舞一場,就是詐唬着讓崔皓羿射幾箭,怎麼,他們崔家就這麼招人恨?從皇室到世家,誰都想來做點文章。
她強烈申請去崔家祖墳看一眼,那兒風水指定有點問題。
“麟華殿下慧眼識人,定是瞧準崔郎将的本事才有如此提議,妾身短視,隻顧心疼兄長一路勞累,這才心中推脫……”
大抵是怕長公主對她言語苛責,崔皓羿上前半步躬身抱拳,截了她的話頭:“既是殿下有命,羿自當盡力,若如此小技可博長公主一笑,想必郡夫人也可少些擔憂。”
“如此甚好,”麟華長公主滿意一笑,未細究二人話語間被模糊掉的勞累人選,隻是擡擡下颌,“來人,移燭台,為崔郎将備弩機。”
下人應聲而作,随着燭台位置偏移,屋内光影流動,紗幔與楹柱的陰影像舞會上擁舞探戈的情人,擦着牆壁絲滑轉過。
即便遠在星津渠畔的賓客也注意到此處不尋常,稍加詢問,便知曉長公主安排。
弩與燭花,如此巧妙的搭配自然吸引了衆人目光,伴着笑談,賓客們聚焦于調整弩機的崔皓羿和長公主方向,紛紛向空處靠攏。
人群愈發密集,燭台光亮被半圍合着,也被映襯得愈加光亮,也愈加微小。
她本該是圍觀者的一員,可作為現代靈魂,有關精妙射擊的節目她見識過不少,所以此刻也稱不上翹首以待。
更何況,她對崔皓羿的本事有着絕對信任——從她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被那不容小觑的胸膛說服,像今日這種展示,即便有些難度,想必也不能讓崔皓羿失手。
隻不過……熱鬧是他們的。
屏息凝神,她低垂眉眼,悄無聲息地、一步步向人群外圍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