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央嘉措離開後的第三天黃昏，草原的風裹挾着沙礫，吹得人皮膚生疼。蓮生剛給諾敏喂完一點稀薄的肉湯，掀開帳簾走出來，想透口氣，順便打點水清洗沾了污漬的布巾。

她剛走出幾步，一個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營地邊緣的暮色裡。是相取。他臉色異乎尋常的蒼白，步伐顯得有些虛浮，透着一股被壓抑的疲憊和…冰冷的戾氣。

蓮生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相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掃過她，随即落在她身後那頂彌漫着藥味和絕望氣息的小帳篷裡。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唇角勾起一絲帶着嘲諷的弧度。

“看來我離開這段時間，‘明珠’姑娘的日子…過得頗為‘精彩’？”他的聲音依舊悅耳，少了往日的從容，多了幾分陰鸷。

蓮生将手中沾着諾敏嘴邊殘漬的布巾攥緊，深迎着相取那審視的目光，鼓起勇氣開口，：

“相取大人…諾敏她…她的眼睛…有什麼辦法？”諾敏那空洞的眼眶和無聲的絕望，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讓她忍不住問出了這個渺茫的希望。

“眼睛？”相取上前一步，蒼白的面容在暮色中更顯詭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盯着蓮生，帶着毫不掩飾洞穿靈魂的殘酷：

“收起你那點對‘同類’可笑的憐憫吧，蓮生！”他直接叫破了她的真名，聲音如同冰棱，“看看你自己！看看她！兩個瞎子在黑暗裡互相舔舐傷口？真是…感天動地…”

他逼近蓮生，冰冷的氣息幾乎噴在她的臉上：“你以為我是誰？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還是能偷天換日的神魔？”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猙獰的嘲諷，“告訴你，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偷天換日’的法術！任何‘獲得’，都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更何況——”

他猛地伸出手指，指向那頂帳篷，指尖帶着淩厲的寒意，“她的眼珠子都沒了！拿什麼換？拿你的命去填嗎？還是再找一個‘明珠’挖了眼睛給她安上？就算能安上，你以為那還是她自己的眼睛嗎？不過是兩顆裝在她眼眶裡的、冰冷的死人珠子！”

相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眼中是更深的冷酷。他湊近蓮生的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

“你的這點憐憫，有時候…會害死你自己…記住你的身份，蓮生。你隻是一個竊居他人皮囊、靠着奪舍和苟延殘喘活下來的…鬼魅。别妄想去做菩薩。”

他冰冷的指尖若有若無地劃過蓮生蒼白的臉頰，随即轉身，拖着那看似虛浮卻依舊帶着無形壓迫的步伐，走向為他預留的、最安靜的帳篷外，蓮生獨自站在暮色寒風中，如同被凍僵的石雕。

帳篷内，隐約傳來諾敏因疼痛或夢魇發出的、微弱的、如同幼貓般的嗚咽。那聲音在相取殘酷的話語之後，顯得更加絕望和無助。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倉央嘉措便已策馬趕到了那座廢棄的烽燧台下。他特意換下了顯眼的僧袍，穿着一身樸素的牧民裝束，晨露打濕了他的靴子，清冽的空氣帶着草香。

他爬上烽燧台殘破的石階，坐在最高處，眺望着巴圖營地方向，心中充滿了忐忑又甜蜜的期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藏在懷裡的、那片寫着偈語的樹葉，唇邊不自覺地漾起一絲笑意。她會來嗎？她會是什麼樣子？半月前那激烈的吻…他臉上又燒了起來。

正午，日頭升到中天，灼烤着大地。烽燧台的石壁被曬得發燙。倉央嘉措依舊坐在那裡，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他不停地望向那條唯一通向營地的小路，目光在每一個出現的黑點上停留，又失望地移開。心中的期待漸漸被一絲不安取代。是路上耽擱了？還是…她改變了主意？他強迫自己耐心，一遍遍告訴自己：還早，還早。

黃昏，夕陽将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凄豔的金紅，如同潑灑開的巨大傷口。烽燧台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倉央嘉措依舊孤零零地坐在那裡，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整整一天了！那條路上始終沒有出現他期盼的身影。期待早已被冰冷的失落取代，那失落像藤蔓般纏繞心髒，越收越緊。他攥緊了懷中的樹葉，葉片邊緣刺着掌心。

“她…沒來…”少年低啞的聲音在空曠的烽燧台上消散，帶着濃重的鼻音和無盡的委屈。他最後望了一眼那片被暮色吞噬的營地，牽過馬，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暮色沉沉，草原的風帶着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