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巒錦繡,煙岚萦繞。
有桌,有酒,有人在喝酒。每喝三口酒必要伏案大咳,周圍草木零零星星的沾染許多猩紅。
楚留香搖頭一歎,真是個嗜酒不要命的主,看這樣子,喝下的是酒,燃燒的卻是這個人的生命,這定然是個傷心人,才會這樣喝酒。
——奇的是,他為甚要作陪呢?
日薄西山,鋪就一地金黃,草木旺盛,該是炎炎夏季,空氣瑩潤潮濕,山勢必是極高的。
——可他怎會在這裡?小胡呢?姬冰雁呢?小船呢?
——這人,又是誰?
這人杏色罩袍,淺色衣衫,須發不整,淩亂出一種奇特的風度。
這人瘦骨嶙峋,細弱腕骨仿佛一捏就碎,手型倒是漂亮,關節節節凸起,肌膚在暮色中呈現出一種死寂的鐵灰色。
這人一副好相貌,眉眼濃的化不開的憂愁氤氲,鼻梁巍峨,性必堅忍,唇薄如削,一隻緊繃着的下巴尤為惹人注目。
他忽然看來,忽然笑了,笑出一口浸染了血的白牙——
一股冷意直竄脊背,楚留香驚叫一聲,蓦然跳起,驚魂未定,到底,是人是鬼?
有人拽他衣袖,他頭也不回趕緊甩開,聽得“哎呀”一聲,熟悉的聲音罵罵咧咧的,他漸漸回神。
胡鐵花扶着船沿正瞪他,“好你個老臭蟲,若不是看你差點跌進水裡,你當我願意拉你,你倒沖我出手了?怎麼着,還想與我比劃比劃?”
楚留香看他一會,摸一把臉,查看四周,遠山明月在上,夜風拂面,一方清池,一葉小舟,兩三知己在座。
是了,他與胡鐵花、姬冰雁二人白日裡好容易聚在一塊,好一番慶祝,末了幾個花姑娘纏的緊了,三人幹脆租了條小船于湖心放蕩。
酒至酣處,呼呼大睡,他是又……做夢了麼?
姬冰雁湊近他仔細瞧,“又做夢了?還是那個人?”
楚留香搖搖頭,躺下,癱軟在船艙中,“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場景,還是……他。”
胡鐵花也趴過來研究他臉色,“這次他說自己是誰了嗎?你問了嗎?”
楚留香動了動眉毛權作答複。
胡鐵花撇嘴,“上次你可是說了下次做夢一定問個清楚。”
楚留香苦笑,“我倒也想,可惜……”
姬冰雁沉沉道:“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還是建議——”
胡鐵花搶口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死公雞,你還待建議老臭蟲燒香拜佛去災麼?”
姬冰雁道:“若是有用,未嘗不可。”
胡鐵花跳将起來,“你——”
有人卻比他聲音還大,比他跳的還高,“好你個胡鐵花,讓我好找,原來在這兒消遣呢,我倒要瞧瞧船上都是些什麼歪瓜裂棗兒……”
胡鐵花臉色瞬間變了,哀叫一聲“我的姑奶奶,她怎麼追到這裡來了”,原地轉了兩圈,眼看着岸邊某女子以不甚熟稔的輕功往小船上來,并且越來越近,胡鐵花跳起來便跑,“嗚呼哀哉,老臭蟲,你自保重,死公雞,少來帶壞老臭蟲,回見,回見……”
尾音袅袅,早在半裡之外,女子瞬間轉了方向,“胡鐵花,大混蛋,懦夫軟蛋,你等等姑奶奶我,你倒是……”
聲音漸遠漸消,楚留香閉起眼睛,翻了個身,一副準備睡去的樣子,姬冰雁站起身,楚留香忽然開口,“你也要走了嗎?”
姬冰雁以腳尖踢起一壺酒,仰頭灌下半壇,随手一甩,扔進湖中,“友已見過,酒已喝過,宴起宴罷,是時候說再見了。”
楚留香一擺手,“走吧走吧,都走了幹淨。”
姬冰雁最後看他一眼,“我還是認為……”
他幽幽一歎,沒有再說下去,一甩袍袖,往胡鐵花相反方向離去。
轉瞬間熱鬧散了個幹淨,楚留香幹脆躺平了,雙手枕着手臂望向漫天星空,放任小船漂流,人生不過如此,或聚或散,隻在須臾,喜樂悲歡,也不會長久,怎麼樣活才算自在呢?
自在随心,自在随緣,随心随緣,那麼——
你,到底是誰呢?
京城,東市,不二賭坊。
賭坊嘛,自然是是非熱鬧地,京城的賭坊花樣尤其繁多,譬如說,賭坊正堂放置一塊木闆,木闆上挂了二三十個木牌子,木牌子上以濃墨寫了編号及人的名字,木牌之下,是或多或少的籌碼。
楚留香一踏進賭坊就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在木闆自東邊數第三号,名字下籌碼不少,卻也不是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