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曜刷臉進了小區,秦書意和小石頭在小區對面的公園等他。冬日的公園樹木凋零,隻有常青樹還帶着些綠意,他們坐在冰冷的長椅上,裹緊了衣服,看着小區門口的方向等陳曜出來。
不到一個小時,陳曜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小區門口,他茫然四顧,像是在尋找秦書意和小石頭的身影,夕陽的餘晖落在他身上,将他孤單的影子拉得很長。
秦書意立刻朝他揮手:“我們在這兒!”
陳曜便轉過臉來看向秦書意。
那是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把陳曜的紅發襯得像血那麼紅。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氣。
陳曜眉頭蹙在一起,一幅馬上要哭出來的表情。他沒看紅綠燈,隻是望着秦書意,直直穿過斑馬線,一股腦兒地朝着秦書意的方向沖過去。搭在他脖頸的灰色圍巾散開,随着他奔跑的動作在寒風中狂甩。
秦書意看得心驚膽戰,連忙迎上去,眼睛往道路左右瞟,生怕忽然出現一輛疾馳的轎車。
“小心車!”他忍不住喊出聲。
好在年底大部分人都回老家過年了,濱海市人流車流都不算大,陳曜好歹是安全過了馬路。
秦書意剛準備罵陳曜兩句,讓他知道過馬路是需要先左看再右看的,就被陳曜抱了個滿懷。那擁抱的力道大得驚人,帶着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
陳曜的哭聲緊随而至,那哭聲聽起來像是已經忍耐了很久,隻等着在抱住他的這一刻釋放所有的委屈。
陳曜和父母的見面顯然并不愉快,秦書意本來高漲的數落欲望刹那間啞火了,他擡起手,安慰地拍了拍陳曜的背,任由陳曜抱着他發洩情緒。
陳曜的哭聲從隐忍到嚎啕大哭,再到慢慢停止,這期間秦書意一直很有耐心地拍着他的背安撫。公園裡偶爾有散步的人投來好奇的目光,秦書意也顧不上了。
小石頭握拳在旁邊怒視,但他知道這種時候哥哥不會允許他上去拉開陳曜,所以隻能無奈地抿唇站在旁邊看着。
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着旋兒從他們腳邊掠過。
陳曜哭累了,自己放開了秦書意:“我們、回去吧。”
秦書意掏出羽絨服裡的紙巾——這是他出門前特意帶的——抽了兩張遞給陳曜:“你再緩一會兒吧,你這狀态怎麼開車啊……”
陳曜接過餐巾紙,擤了下鼻涕,又把淚擦了,睜着哭腫的眼睛說:“沒事,走吧。我不想在這兒。”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小區大門的方向,好像那是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秦書意:“好。過馬路跟好我。”他主動牽住了陳曜冰冷的手腕,像是怕他再失魂落魄地橫穿馬路。
“嗯。”陳曜像個聽話的木偶,任由秦書意牽着。
三人沉默地回到了秦書意的新家,陳曜徑直去了秦書意的卧室,反鎖了門。
秦書意看了眼手機,六點四十。
他歎了口氣,對小石頭說:“小石頭,你給哥哥打下手吧,這樣快一點。”
現在最重要的,是讓陳曜吃點熱乎的東西。
“好。”小石頭默默地走向廚房。
兄弟倆半個小時弄好了飯,秦書意走到主卧門口,輕輕敲了敲門:“陳曜,出來吃飯吧。”
門鎖“咔哒”一聲,陳曜開了門,除了眼睛更腫了一點,看上去狀态已經好多了。
“我沒事,”陳曜頂着秦書意關切的目光,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主動說,“吃飯吧。”
一頓飯吃下來,說話最多的竟然是陳曜。他努力找着話題,點評着飯菜,試圖活躍氣氛,但那刻意活潑的聲線,讓秦書意和小石頭都聽得心裡發酸。
秦書意知道他是故作堅強,所以很配合地接他的話題,試圖讓他開心一些。小石頭也安靜地吃着飯,沒有像往常一樣和陳曜針鋒相對,偶爾還會附和兩句。
小石頭自覺地去洗了碗,秦書意陪着陳曜坐在沙發上看曆屆春晚小品合集,電視屏幕閃爍着熱鬧的光影,歡快的笑聲和掌聲充斥着客廳。
秦書意卻沒什麼心思看,他時不時瞥一眼陳曜,密切關注他的動态。陳曜抱着一個靠枕,蜷縮在沙發一角,眼神有些渙散地盯着屏幕,顯然也沒看進去。
“小意,”陳曜往秦書意的方向靠近了一點,聲音低啞,帶着一種尋求支撐的脆弱,“我爸媽懷二胎了。”
“咳咳咳——!”秦書意正喝飲料,被這爆炸性的消息驚得嗆到了。
陳曜的母親少說也四十歲了,這時候忽然懷二胎,原因不言而喻。秦書意眼淚都咳出來了,但他還是分了點精力去觀察陳曜的表情。
陳曜沒什麼表情,還是看着電視,但他的眼神明顯沒有聚焦,聲音輕飄飄的:“你說他們是不是覺得大号練廢了,所以開個小号啊?”
秦書意腦内滾過了好幾段安慰的話,但他最後什麼都沒說。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隻能沉默地聽着,當一個安靜的樹洞。
“我小的時候,他們特别特别愛我。”陳曜自顧自說着,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媽媽常和我說,隻要我健健康康的,他們就滿足了。14歲那年,我發現自己的性向,第一時間就和我媽說了,她當時沒說什麼,我還以為是他們接受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覺得我14歲那年出櫃是因為青春叛逆期,長大了我的性向就會變正常。所以即使我交了男朋友,帶回家去,他們也從沒反對過。直到去年暑假,他們安排我和林雅沐相親,我才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
“和男人在一起沒什麼,隻要也能和女人在一起,隻要能生孩子就行。”陳曜慘笑一聲,“林雅沐對我的情況絲毫不知情,他的父母也對我的情況絲毫不知情,我父母不在乎他們的想法,他們隻要我能配合他們完成這次相親,證明我‘正常’了就行。”
秦書意啞然,他安靜地聽着,心裡也在思考。假如隻從陳曜本人和他父母的現實利益出發,陳曜的最優解的确是表現得“正常”,擁有自己的後代,延續家族的榮耀。
但陳曜否定了這個被許多人采取的“最優解”,他考慮了林雅沐的感受,考慮了對方父母的感受,考慮了可能會有的後代感受,并沒有放任自己成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
這實際上是非常難做到的,就像一個既得利益者要去反抗讓他得利的規則,一個資本家的後代要去反對資本家,是違反了人類自私的本性的。
可也正因為陳曜對抗了自己的本性,才使得他的品格如此耀眼奪目。
秦書意對陳曜的看法再次發生質變,甚至是有些敬佩了。他看着身邊這個平時看起來玩世不恭、此刻卻脆弱又倔強的青年,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陳曜繼續說着:“這就像一種服從性測試,我就是一條巴浦洛夫的狗。隻要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而我隻要選擇了低頭一回,以後一輩子都要不斷低頭,不斷降低底線。我不想那樣,小意。你能明白嗎?”
陳曜近乎求助地看向秦書意,那眼神很複雜,像是期待秦書意贊同他的做法,又像是害怕務實的秦書意反對他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