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含章笑眯眯地看着對面這個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中年人,點點頭。
劉毓皺着眉。
事實上,若是放在今天這場大勝之前,鄭含章提出這個要求,他是一定要努力阻攔一番的。
雖然最終如何不取決于他——否則原身也就不會親自帶兵出城與明顯強過己方的敵軍正面對決了——但是說了不聽不代表着他不說。
但是今天這場勝利過後,他對鄭含章難免高看一眼。
這位年少的殿下可不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地靠着運氣獲得了這場勝利,先前面對着洛州群臣,殿下條理分明、邏輯清晰地詳細說明了自己是如何想到這一計策的。
劉毓道:“臣以為,若要夜襲,一百騎兵……怕是不夠,但若是拿出更多的人手來,又怕夜襲不成,朝邑城内反而不穩。”
鄭含章沒有說話,劉毓見狀,便解釋道:“趙國久與北地諸胡勾結,人強馬壯,若以小股部隊與其交戰,恐怕對我方極為不利;另外……殿下年紀小,大概沒有聽說過斛律羨。”
鄭含章在記憶裡搜索一遍,意識到确實沒聽說過,便對劉毓道:“還請長史詳細說說。”
劉毓道:“他是趙國大将,十七歲時便入軍旅之中,有過多次以少敵多的勝績。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十七年前燕趙交戰,趙軍敗退,他一人扼守洛水浮橋掩護,擋下了數萬燕軍,直到天将破曉才燒橋離去。”
鄭含章穿越之前的曆史水平還行,況且考公的準備大大增加了她知識面的廣度,因此她也知道,這樣的猛人可以存在于現實,而不僅僅是演義中的誇張。
——但,這麼猛,多少還是讓她有些心驚。
鄭含章:“斛律羨現在正在敵營中嗎?”
剛問出這句話,她便搖頭否定了自己:“不,斛律羨十七年前就已經有如此表現,如今在軍中的身份地位必然不低,他不會來。”
正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軍中也不能有兩個主帥。
否則,若是兩邊下達了不同的命令,将士們又要如何執行?
劉毓道:“正是。但斛律羨未來,他的長子斛律明珠卻在。”
他将雙手背在身後,憂愁道:“斛律明珠勇武不亞于他的父親,十五歲時率軍北上向胡人買馬,胡人輕視他年少,笑話他,他便彎弓對天,竟射落一隻海東青,胡人便敬畏他。”
鄭含章:“那今日兩軍對陣,怎麼不見這位射鷹将軍出來力挽狂瀾?”
劉毓琢磨了下:“斛律羨和司馬回的關系似乎不大好。估摸着……是給放到後軍去了。”
他畢竟隻是個洛州長史,在洛州這個地界都算不上二把手,對别國朝堂上的事情知曉得也不怎麼多,隻大概風聞過這樣的消息。
鄭含章心想,這時候吃瓜系統的重要性就凸現出來了,不過,天曉得要刷上多久才能刷出和這兩位大佬有關的瓜條。
她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不過,劉長史,我仍然認為我軍今夜得有一場夜襲。”
劉毓驚訝擡頭,正對上鄭含章那笑得像是偷着了腥的小狐狸一樣笑得極為開心的臉。
鄭含章慢條斯理地補充道:“但是,我們的騎兵并不會沖進敵營。”
“我隻要求這支騎兵在敵營外頭發出些大的動靜,然後朝着敵營射出些火箭,驚擾到那些士卒夜間的休息就好。”
*
夜深了,軍營四周也安靜下來,司馬回卻左右睡不着。
他率軍進攻朝邑城已有将近兩個月的時間,但是到現在為止,都沒能将城打下來。
兩個月的時間對于一場大戰來說并不算長,但是對于一座城池的攻防來說便很不一樣了。
漫長的攻而不克的時間本來就讓軍心變得像是幹燥的木柴,隻要一丁點火星就能引燃,更别說今天上午還吃了一場敗仗。
對于攻城方來說,氣勢一旦低落下去,就再難重擡起來。
司馬回坐在榻邊,想起在今日早晨,大軍敗退之後他在軍營中聽到的聲音。
那是一個他記得名字的高級将校,而對方在擡手擦了臉上的血後,歎息說:“打又打不下來,幹耗着還要死兄弟們,不如回家得了。”
當時,聽到了他說的話的那些士兵幾乎全都露出了哀戚的神色。
司馬回當機立斷,斬殺了那個高級将校。
他動搖軍心,不管落到哪個主将手上,都必死無疑。
但當對方的血噴出來,落在身邊那些人身上的時候,司馬回看到每個人的神色都是全然的驚恐,而他們眼中的自己則猙獰而扭曲。
……他們想要退回趙國,放棄啃下朝邑城這塊骨頭的想法已經形成了,而這些人的願望正在擰成一根他這個主将也無法動搖的繩索。
除非司馬回能夠為他們帶來一場大勝,否則退兵的未來便近在眼前。
司馬回……
司馬回懷疑自己做不到。
朝邑城的城防太好了,劉毓這個長史在鄭含章不發話的時候就是主事人,而他雖然不是個優秀的統帥,做事卻一闆一眼,從始至終沒能給他太好的攻城機會。
而鄭含章……原本他以為這位皇子是自己的機會,卻萬萬沒想到……
司馬回口腔發幹,感覺肺腑中已經郁結了一股焦躁且無法對外發洩的悶氣。
要是朝邑城内的守軍知道了這些……司馬回扶着額頭,過了好一會兒,他叫帳外值夜的親衛:“等到明日,去後營請斛律将軍來中營,我有事要與他相商。”
他說完這個安排後就躺了下去,他如今已然四十五了,不是當年那個二十歲剛出頭,能夠三天三夜轉戰千裡不眠不休,甚至在到了戰場後還能殺敵過百青年了。
他需要休息來彌補心力上的消耗。
士兵們心思動搖,歸鄉心切,他難道就一點都沒有被動搖嗎?
隻是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在夢中,司馬回隐隐約約地聽到幾聲密密的鼓點,長久的軍旅生涯讓他的身體先于他的大腦反應過來,他猛地站起,沖出營帳。
在黃昏之前,司馬回就已經提前安排好了以防雍軍夜襲的準備。
他知道對方今日一場大勝後必然士氣高漲,想要趁勢打出更大的戰果也是理所應當,所以準備得格外妥當。
因此他确定隻要雍軍敢往陣地裡沖,有一個算一個的都隻能有去無回。
“但是将軍……那支騎兵在沖到距離營帳一百步的時候就調轉馬頭回去了,他們用火箭燒了最外層的幾個帳子,但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做。”
親衛在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飄忽。
大半夜的,跑出城來,不為了夜襲就為了拉個練?雍軍自己難道不睡覺的嗎?
哪怕他親眼看見了雍軍的所作所為,但他現在隻懷疑自己的眼睛。
他看向司馬回,卻發現司馬回垂着眼,不言不語。
他隻以為将軍是在判斷敵軍如此行動的原因,卻不知,此時司馬回心中黯然轉過一個念頭:
這一次……怕是取不下朝邑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