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仿佛是蒙着一層白紗,山風微涼夾雜着些許氤氲的濕氣,吹起來人三千青絲,那雙如畫眉眼染了一層郁色,唇角是一抹苦笑。
竹阕乙在别院前的梧桐樹下站了許久,似乎是等情緒穩定了許多才向大門處走去,整個别院裡安安靜靜的,除了外面的守衛,院子裡一個随從婢女都沒有。
他猜到院子裡的人應該是被大長老的人叫走了。
此時,繁蕪坐在廂房的床榻上,仿佛已經感知到什麼,從大長老的人叫走這個院子的人開始。
從這個院子裡安靜了一整天,她就隐約感覺到了幾分不對勁,可她不敢深思這其中原因。
直到此時,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她聽出來了來的人是誰,在一陣欣喜與驚恐中放下手中的筆,幾乎是站起來就往門邊跑。
可是在離門檻隻有數步的地方她停住了。
因為她看到門外那人那絕美的臉上,浮現着陰骘與森寒。
在她的記憶裡他從未用這種眼神看她。
看得她莫名後退一小步。
“年齡是假的,在武陵乞讨也是假的,就連名字也是假的,對吧……阿。”
最後那聲“阿蕪”呼之欲出時戛然而止,他盯着她的眼睛,眸光裡除了陰骘,除了冷厲,還有一絲心痛。
他不知疼的是自己的心,還是因為他已意識到自己很可能……這輩子再也找不到真正的妹妹了!他的眼眶逐漸發紅,是啊,他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的阿梓了!!為什麼,為什麼要給他希望又讓他絕望啊!
那可是他的親妹妹啊!
他幾乎是箭步向前去,那雙手攉住她的肩膀,那麼用力地抓緊她的肩膀。
他看到她的眼淚,看到她搖着頭,哭得不能自已,仿佛是内心再也沒有當初那種對她的無限憐愛了。
看着她的眼裡隻剩冷厲。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他啞聲問她,夾雜着一絲瀕臨崩潰的喘息,為什麼要在他繼任苗疆大巫的前一夜讓他知道這個世上他再也沒有親人了!
“你告訴我!”
他的眼裡逐漸浮現出血絲,他低吼着,為他那可憐的親妹,也為了他自己。
他之一生從未有這麼重的恨意,這恨意也還在蔓延着……
仿佛如今他所見之物,滿目皆是蕭然。
命運快要将他的心撕扯成碎片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他放開了她的肩膀。
“我不管你有什麼目的,我既不是你的兄長,你便哪裡來的滾回哪裡去!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他停了一會兒,低啞的聲音再道:“阿蕪,你走吧,回中原去。”
他轉身離開了,衣擺掃過門檻,他沒有停留,走得那麼着急。
而繁蕪盯着他遠去的背影,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在她即将滿十六歲的前夕,她失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再也沒有哥了。
八歲時失去母親時,母親讓她别哭好好活着,直到那晚大雨之中和大姐将母親掩埋,她也沒有哭得這麼狠。
十歲時阿梓與她永别,邯鄲教坊司的後山上她一個人一點一點的挖着土将阿梓下葬,她沒有哭得這麼狠。
十六歲失去哥,她哭得不能自已。
她知道,今後的人生,再也沒有人能像他一樣不計任何回報的對她好了……
這是貪心與隐瞞該得的懲罰,她認了。
多年流離,十多歲時有一人出現,護她六載,她想命運給她的饋贈足夠了。
他帶給她六載短暫的歡喜,她也該回中原去與她的苦命的家人團聚了。
她已十六歲了,已不是當初的稚子。也該像竹阕乙一樣有能力護她的家人周全了……
…
繁蕪不知道自己在榻前坐了多久,她想應該快了,竹阕乙此時應該是在由技藝師給他染好白發,再等一會兒有人會為他換上大巫的盛裝,會為他戴上銀飾,他最輝煌最光鮮的時刻就要來臨了……
可是這樣重要的時刻,她再也不能站在他的身邊,甚至連目睹的機會都沒有。
終于——子時的鐘聲響起,繁蕪驚詫地擡起頭來,這張臉仿佛是一瞬間失了血色,是中秋了,是竹阕乙繼任苗疆大巫的日子了!
她知道接下來的十二個時辰裡,每個時辰都會有一場祭祀。
也知道今日也是大巫定下大祭司的日子。
“小姐。”
外頭有個聲音低聲說道:“小姐,我是添薪,添柴的堂弟,是大公子讓我……送您去武陵,我的馬車就停在别院後園,您收拾好東西後,随時到後院門口來,我随時可以帶您走。”
他是真的鐵了心要送她去中原啊。
一滴淚滴落在手背,繁蕪已明白了,最後一點希冀也被掐滅了。
停了一會兒,她擡手擦了擦眼,顫聲回答道:“……我知道了,你再等等我,天亮前,我還有些事沒弄完。”
她隻是好難過。
添薪看了一眼四下,快步走了。
枯坐時,時間過得格外的快。
不多時,又有鐘聲響起,伴随着别院外的鑼鼓聲、喜樂聲,繁蕪的手開始發抖。
她知道這是什麼聲音,這是十六部婚嫁時常常會奏的曲目,而且傳來的方向正是主祭台……
他要娶妻納妾了,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