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道:“我和霓霓相識的時候,還不知道萬裡宗主這門親戚。”
萬裡鬼丹道:“薄秋雨知道這件事麼?”
果然!
這老鬼挾恩圖報,拿準了他的軟肋。
早年單烽照着萬裡鬼丹的藥方子找藥,每一株都生在絕境,把他往死裡折騰。他并無二話。
薄秋雨丹田處的傷勢,始終橫亘在他和謝霓之間。
但有天火長春宮一事在前,他心中滋味就難以形容了。
舫主到底……知道多少?
他下意識地抓緊了謝霓的手,一貫的玉瓷冰涼,卻又仿佛一觸即碎。
萬裡鬼丹很輕地冷笑了一下。
這對舅甥,眉梢的一點兒冷诮,倒是很相像。
隻是謝霓心思靜而深,單烽唯恐他悶壞了,而萬裡宗主卻是萬事皆不順眼,兩隻眼睛跟鑿子似的到處挑剔,單烽一看到那笑,腦中火星子砰砰亂竄。
但一碼歸一碼,還真是他欠下的,發作不得。
萬裡鬼丹意味深長道:“薄秋雨,禀賦是差了點,出身也卑微,卻最有登仙之望。”
出身卑微?禀賦低劣?
薄秋雨是老舫主的兒子,父子間雖不太親近,卻也不妨礙他早早地手握羲和舫,一手建起仙盟。
論出身之顯赫,論功法之獨步,當世無人能出其右。
單烽對這位師兄最初的印象,就是望樓上無盡的火雨。
萬千股熔岩順着檐角淌落,仿佛赤紅的更漏,點滴到天明,反而鬧中見幽靜了。
薄秋雨頭戴燭龍步搖冠,披一件绛紅的文士袍,雖也是火靈根一貫的高大身形,奢麗之中,卻别有一番溫文端正。
單烽當時年少氣盛,真火又是一等一的強橫,天王老子來了都得燒一把胡須,被領着拜見這所謂的大師兄,未免沒有一較高下的意思。
他立在門邊,一拱手,兩指向掌心一劃,一道火牆拔地而起,直沖薄秋雨周身而去。
可薄秋雨隻是席地而坐,拿一根木枝,撥劃着地上的殘灰,把火星子一顆顆地按滅。
“是師弟啊,禀賦不錯,難得的紅蓮業火。”薄秋雨道,面目都在烈焰蒸熏中模糊了,揚起一個笑,卻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
“你在幹什麼?”單烽皺眉。
“算。死灰何時能複燃。”
單烽從小被和尚逼着念經,最恨神棍,道:“為什麼不迎戰?你的真火呢?”
薄秋雨撥了撥火星子,道:“這就是我的真火。”
他說話不疾不徐,尾音咬字頗重,像是講學慣了的文人,使人不得不信服。
單烽生出自己在欺負殘廢的錯覺來了,便揮手撤去了火牆。
太怪了。
薄秋雨照着羲和的規矩,穿了一身的紅,相貌是高鼻深目式的俊朗,眼珠卻透出幽幽的青瓷色,竟像是摻了天夷境的異域血統。
額心本該有一顆觀音痣,可惜落歪了,栽在眉峰盡頭,清而不正。
倒是應了他的名字,水火相融,冷熱參半,火海中的一場潇潇秋雨。
“你這……這小棍子,”單烽難以置信,“這是你的真火?要不,你跳進幹将湖裡,重修吧?”
薄秋雨道:“這是燧木。從前,燧皇見有鳥啄擊燧木,枯木上迸出火光,因而得道。我用它來撥弄死灰,千錘萬鑿,焉知不能複燃?”
單烽沒聽懂。
薄秋雨的真火,就是一捧埋在灰燼裡的火星子,極其微弱。但誰敢看不起靈燼衍天術?
後來他和師門衆人都混熟了,并肩打出了過命的交情,對這大師兄的印象,就剩了一個字,懶。
薄秋雨号稱羲和舫裡唯一一尊卧地佛,能坐着絕不站着,能拿一個眼神消解的争端,絕不多動用一根指頭,大不了讓火樹銀花漫天飛。
他的全部心力,都凝成銳不可當的一束,投在靈燼衍天術中了,那一捧死灰,終于在他手中化作周天星辰,爆發出可怖的力量。
放眼整個仙盟,薄舫主靈燼衍天,燧木洗心的往事,早已成了一代傳奇,甚至因而冒出了數十個苦修宗門。
單烽親眼見過這一段往事,自然更知白塔湖那一掌是何等的殘酷,但聽萬裡鬼丹的口氣,背後甚至有更幽暗的往事。
萬裡鬼丹道:“你不知道?你們舫主是在雪練堆裡出生的,生母是個低賤的水靈根爐鼎。當時雪練被打怕了,費心設計你們老舫主,弄出這麼個孽種,當雜役養着,隻為了一件事——拿他當誘餌,活捉了羲和一個首座。”
單烽的臉色變了。
這幾句話裡,涉及薄秋雨本人相當晦暗的陰私,甚至是極深的恥辱,作為師兄弟,他是絕不願意去聽的。
他掌中謝霓的手指也輕輕顫動了一下,勾住他虎口,這是發怒前的預兆了。
“爐鼎,”謝霓道,“不也是因某些人的私心而炮制出來的麼?”
單烽道:“就是,還拿小孩兒做餌,倒是雪練一貫的下作行徑。”
他心中一沉,已經意識到薄秋雨當年的處境了。
老舫主薄開陽,一身真火霸道無匹。單烽小時候久居佛堂,得他教誨的時間不長,但脾氣相投,臭毛病也如出一轍,頗像是一對貌不和而心和的父子。
可惜的是,薄開陽生平戰功無數,最後卻死于真火失控,走火入魔。
和暴脾氣一樣出名的,就是一個義字。羲和上一代的首座,無不是他過命的兄弟。
要是薄秋雨真做了誘餌,害了他的好兄弟……他必會殺了逆子!
單烽道:“我隻知道他們父子不睦。”
萬裡鬼丹古怪道:“不睦?薄秋雨被雪練大大方方送了回去,身上還帶着個發光的眼睛印記,到處窺探,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雪練細作,是叫——對,叫融雪印。
“雪練留下那首座一條命,千刀萬剮地折磨着,放出話來,百日為期,薄秋雨多留一日,那首座才能多喘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