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在官場浸淫多年,衆人心裡深知顧昔潮這擺明了是要殺一儆百。
如此一來,哪怕勢力強如宗族,今後也得忌憚三分。就算若再出了“鬼相公”這檔子事,也會因今日之事投鼠忌器。
顧大将軍雖已放逐北疆多年,雷霆手段可一點不遜于當年傾軋朝堂之時。
縣令擦了擦汗,當即下令“即刻行刑”。
周貞膝頭一軟,跪入雪地,申辯道:
“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無路啊……是、是鬼相公!要不是那惡鬼,我也下不了手殺阿茹啊……”
駱雄那隻碎碗仍在他跟前,冷笑道:
“仵作驗過了,碗裡殘留着砒霜。這毒是你下的,藥你是喂的,可無人逼你,關鬼相公什麼事?!”
周貞痛哭流涕,又突然想到了什麼,朝顧昔潮跪爬過去,喊道:
“我也去投軍!隻要将軍饒我一命,我做什麼都行!”
見男人提步走到他面前,周貞以為有救,又連連磕了幾個響頭,額頭破了皮,在雪地裡暈開血塊。
顧昔潮掃了腳底的人一眼,冷冷道:
“殺妻之人,也配入我軍中?”
他踱着步子,來到周貞的面前,微微屈身,道:
“她嫁你為婦,一生托付于你,你為人夫君,不尊她愛她,還背信棄義,下此毒手。”
“顧某此生,最恨你這等殺害至親之人。”
周貞大駭,一身皮襖子裹不住肥碩的肚皮,如蛆蟲一般癱倒在地,大喊着“大人饒命啊!”
顧昔潮略一低頭,低沉的聲音隻有周貞能聽見:
“你不該來求我。”
“我近日方知,這世間原來真有冤魂,确有地獄。待你下到地獄,面見尊夫人,去求她寬宥罷。”
語罷,便撩袍離去。
周貞癱倒嗚咽,縣令揮手緻意,衙役圍了過去,開始動手。
刑杖高高舉起,沉沉落下,慘叫一聲蓋過一聲,直到漸漸微弱下去,再也沒聲了。
大片大片濃稠的鮮血在新雪裡蔓延開去,洗刷肮髒的塵埃,滲透陳舊的凍土。
顧昔潮立在正中,隻靜靜看着,幽黑的雙眼如凝深淵。
四面陰風獵獵,鼓動一襲玄青袍衫,他腳踏血海,鬓染霜雪,宛若地府閻羅,人間判官。
……
周宅院子裡一道蜿蜒的血痕,經由大雪覆蓋,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層淡紅。
顧昔潮闊大的氅衣迎風飄舉,他的身側一兩步開外,幾名薊縣的官吏正朝着他點頭哈腰,一時與紙人空洞的瞳仁兩兩相對。
駱雄正在一旁訓斥官員: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們将軍親自來查了吧。”
“不用不用,哪敢再勞煩顧将軍。下官馬上去辦,一定秉公處理。事畢整理完卷宗,再謄抄一份呈給将軍過目。”
“義莊裡那些女子屍首呢?”
“自然是要下葬的。下官已派人尋得一處風水寶地,請大人跟我來。顧将軍英名蓋世,我等景仰多年……”
沈今鸾朝天翻了個白眼,嗆聲道:
“顧将軍好大的官威,那殺妻的罪人都收拾幹淨了,總該動身去尋鬼相公了罷。”
“還有一事。”
顧昔潮帶着紙人,身後跟着一隊鐵甲挽弓的親兵,一道來到了薊縣北面的一座山麓上。
從馬上望去,此地積雪方化,松柏屹立,蕭蕭木葉落于中間一片空曠的土地上。
十九個新挖的土坑,還有十九塊墓碑,還有,從義莊裡搬來的十九座棺椁,靜置雪地。
趙羨揮灑起滿袖的紙錢,底下,一叢堆積的金元寶熊熊燃燒,化為縷縷青煙,飄向半空。
棺椁周圍的軍士們得到顧昔潮的示意,開始擡起棺椁緩緩埋入土坑之中,将這十九名女子下葬。
衆人唱起了送葬的哀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抑揚頓挫,婉轉動人。
紛飛的紙錢下,飄揚的餘燼裡,顧昔潮默默掃視了一遍十九座墓,沉聲道:
“女子生而為人,不一定要作為誰人的女兒,誰人的妻子,不必非得入誰家的祖墳,才算有歸處。我今日替諸位新立墳冢,收斂屍骨于一處,入土為安。”
“從此,己身便是歸處。”
語調沉毅,擲地有聲。
就算作為孤魂下葬,獨立一座孤墳,又有何不可?
我,便是我自己的歸處。
沈今鸾細細品着這一句話,心神震蕩不已。
她的四周,靜靜飄落的紙錢忽作漫天飛揚,猶如歡欣鼓舞。樹影随之婆娑,響振一片枯枝林木。
這些死去的無辜女子,自今日起,脫離了夫家,自己有了墳冢,也有了歸處,便可以往生,輪回轉世了。
敬山道人趙羨正半蹲在墓碑前,手裡捧着一冊子,一一為這些碑文描上黑墨。
一如趙氏祖宅供桌上的靈位,寫着死去女子的姓氏。
唯獨不同的是,這一回,顧昔潮命趙羨單獨為這些女子立墓造碑,用的并非是夫家的姓,而是她們原本的姓名。
她們,不再是誰人的妻子,隻是她自己。
趙羨手端着黑墨,正在描寫最後一塊碑上的人名。被軍士領來的周貴,朝着那墓碑重重磕了好幾個響頭,哭得泣不成聲。
碑上陰刻的字描完了墨,一個一個全露了出來,
上面赫然是“孟氏諱茹之墓”六個大字。
“嫁入周家之前,她叫孟茹。”顧昔潮望着墓碑,道,“從此,她不再是周家娘子,隻是孟茹。”
而後,他的目光緩緩移過來,不動聲色地落在她面上。
“孟姑娘,”顧昔潮眉峰微動,緩緩地道,“她是孟茹,你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