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死的話,秋月白隻怕在剛剛就放棄掙紮了,但他沒有,他接下了時玄蘭的每一招。
這個騙子,他是故意做出這一套來試圖使時玄蘭放松警惕,就像多年前的那樣,假意敬酒,實則掏出刀來暗算自己。
秋月白站直了身子,他面色蒼白如紙,但目光卻很亮,隻是還是如之前一般面無表情。
“若你願意笑一笑,或者哭一哭。”
時玄蘭微笑道:“想來這一招還能有些用處。”
“哈。”
秋月白對着面前的人實在是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若是要哭要笑,想來也不會是真心要這樣。
他眼神如冰,嘲諷道:“我早就料到有今天,你想做什麼,就去做罷。”
“是麼?那你是不在乎你的生死,也不在乎别人的?”
時玄蘭“刷”的一下打開扇子,靠近了他:“也不在乎和你同行一路的那位陸殿主的命?”
他透過面具之上那兩個黑漆漆的洞觀察着面前的美人,好像要找出什麼蛛絲馬迹。
“他?”
秋月白慵懶的将鬓邊黏在臉上的頭發挽自耳後,表情很是不屑與厭煩。
“我能被你發現,能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就有他的功勞麼?”
他的睫毛微微顫動,黑漆漆的眼珠透露着些許詭谲,自嘲道:“可惜我現在與他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你若是殺了他便是殺了我。”
“哦?那照你的意思他是殺不得了?”時玄蘭用扇子遮住半張臉——不,應該說是半張面具——好奇的将身子往前傾,“可我要是說……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法子呢?那你還會覺得他殺不得麼?”
“什麼意思?”
秋月白眯了眯眼。
“就是,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所謂的能令人性命相連的法子,至少繞指柔肯定做不到。”時玄蘭将身子正了回去,又往前走了幾步,直到走到秋月白的身側才笑吟吟的将剩下半句話說完:“他在騙你……阿月,你被騙了。”
“如果我沒猜錯,當初他應該是用繞指柔刺中你的經脈,導緻一時之間血液流通不順——若當時你覺得眼冒金星頭暈眼花,那就一定是這樣了。”
時玄蘭悠悠歎了口氣:“想當年他師父便是用這一招陰了我,阿月,沒想到你也栽了。”
說完,他好整以暇的再度觀察起秋月白的反應來。
秋月白微微轉動頭顱,看向他。
時玄蘭對着他微微點頭,那是一種很放松很惬意的姿态。
更關鍵的是時玄蘭說的那些狀态,竟然一句也沒說錯。
而且他也沒必要騙自己。
——陸绯衣竟然是騙他的。
可笑他居然一次也沒懷疑過。
“哎、呀,瞧你這幅樣子。”時玄蘭似笑非笑道:“别傷心啊,當年我也沒懷疑過他師父。”
“他們師徒兩個人都是一副死樣子,老狗養出來的小狗罷了,你如今知道他們卑鄙就足夠了。”時玄蘭“啪嗒”一聲收起那把古樸的紫竹扇:“來罷,跟我回去,從此以後陸绯衣的生死與你無關——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也可一筆勾銷。”
他伸出手,等着面前的人來拉他。
但秋月白沒有動。
“……這麼說,你是不想回去了?”
時玄蘭的笑容僵住,原本帶着笑意的語氣因為他的無聲拒絕而頓時變得冰冷。
他注視着面前的人,仿佛在思考秋月白為何如此不識好歹。
——誠如秋月白之前說的,得意樓對于背叛者一向是嚴懲不貸,但唯有一人可以令時玄蘭打破這個規矩。
可眼下這個人居然毫不領情。
實在是荒謬,離譜。
時玄蘭開始懷疑是否也有自己這些年對他太過寬容的緣故,導緻于明月夜恃寵而驕,連自己的話也不聽了。
“你是執意如此?得意樓究竟有什麼不好?你非要往外跑?!”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激動,在情緒激烈時甚至變得有些嘈雜,發出如齒輪轉動時産生的摩擦聲。
但是時玄蘭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跟我回去,阿月。”
就是這兩句話,讓秋月白突然發現了什麼,即使時玄蘭反應的再快這種發現也無法撤回了。
他退後幾步,笑出聲來。
時玄蘭聽見他笑,頓時也明白了:“你發現了。”
“是。”
秋月白道:“你根本就沒來。”
“是。”
時玄蘭道:“我根本就沒來——你是在埋怨我沒有親自接你麼?”
“不敢。”秋月白道:“您畢竟是我的……義父。”
“原來你還認我。”時玄蘭笑了一聲,終于決定退後一步:“既然如此,今天我就不強求你,待我哪天親自來接你你再和我回去也不遲。”
“隻是不知……你在知道了這些事後,還會回去救他麼?”
時玄蘭漫不經心道:“想來他現在正在和别人殊死搏鬥,若你現在去,還能保住他一條命。”
這個“他”顯然指的是陸绯衣。
秋月白長而濃密的睫毛微顫,無聲的将二十四橋收回刀鞘,還給時玄蘭:“拿走罷。”
“不。”時玄蘭慢慢的将他的手推回去,“本來就是你的。”
“若你要回去救他,這刀一定還有用。”
“如果我殺了你的人……”
“那你就殺,随便殺,隻要你高興,想殺誰就殺罷。”
時玄蘭用扇子抵住面具,笑吟吟說:“隻是,二十四橋你可要好好保管,若是丢了,我會罰你。”
秋月白掀起眼皮看他,二人接觸的部分一片寒涼。
這并不是時玄蘭的真身,隻不過是更高級一點的傀儡罷了……但肉身居然如此逼真,實在是少見。
時玄蘭知道他在想什麼,又娓娓道:“那麼,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他伸出兩根蒼白而纖長的手指頭,在秋月白面前晃了晃,繼續說:
“一,拿着二十四橋離開這裡,能跑多遠就跑多遠,直到我再次抓到你為止。”
“二,去救那隻小野狗,當然,那你就跑不掉啦。”
“……”
秋月白還是沒動。
時玄蘭玩味一笑,不再管這些,将二十四橋徹底推回秋月白的懷裡,叮囑:“記住,可别弄丢了,我要罰的。”
下一瞬,一陣灰霧原地升起,時玄蘭的身影消失,再見時他已出現在數丈開外,撐着傘慢慢悠悠走向林瘴中,漸行漸遠。
他沒有回頭,隻是往前走。
直到秋月白再也看不見他。
秋月白僵在原地,過了一會才緩過神來,身上已經出了一身虛汗。
二十四橋被他抱在懷裡,熟悉的刀柄,熟悉的刀鞘,這一切都熟悉得幾乎陌生了起來,就好像他是昨天才丢棄它的。
但此刻他來不及想這些了,有更加重要的東西需要他考慮。
——陸绯衣。
救與不救,這是一個問題。
按理來說被人騙了這麼久,正常人都應該生氣才對,但秋月白此刻卻并沒有那麼強烈的反應。
或許因為剛剛與時玄蘭的對峙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心神,那種每一步都需要謹慎打算的感覺實在是不好。
……但不打算隻會有更慘的下場。
若不是他剛剛看穿時玄蘭并非真身,隻怕還要惡鬥一場。
秋月白深吸一口氣,他用手将已經被淋濕的頭發向後理了一下,忽而偏頭一掃——那張人皮面具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還有那兩個人偶也都不見了。
一切仿佛就是一場夢一樣,所有能證明時玄蘭來過的東西都消失了。
除了他手裡的二十四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