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江氏家祠内,燭火昏暗,燈影重重,檀煙袅袅。
屋頂房梁上匾額高懸,上書“英烈堂”,内裡供的都是鎮國公府一脈曆代馬革裹屍的先烈們。他們沒有屍身,更無功德碑,有的僅是一座衣冠冢,一塊家祠内刻上姓名的木牌,一盞永世不滅的長明燈,以及一道世代相傳的忠君愛國的祖訓。
祠堂外陰冷潮濕的風穿過門縫一路溜進内室,盞盞長明燈的燭火随之舞動,牆上的影子也随之搖曳。寒風穿梭在先烈牌位間,傳來些許嗚咽,似是先烈低語。
擺滿牌位的桌案前跪着一人。許是跪的太久,高大的身形蜷曲在一塊小小的蒲團上,背影不複前夜挺拔。
“吱呀”一聲,木門推開,門外台階上青綠的苔還垂着透亮的晨露,朦胧的天光攜帶清晨的潮濕寒意溜進祠堂,停在懸挂“英烈堂”的房梁下,徒留一條泾渭分明的分界線。
突如其來的雜亂腳步打破此時的片刻甯靜,一道略帶焦急的溫婉女聲伴着行走間珠玉碰撞的泠泠之音随風而來:“樓津,霧月,快去把你們少爺扶出來,小心些。茯苓,去傳熱水,吩咐廚房準備姜湯……”
江策川在陰暗濕冷的祠堂裡跪了整整一夜,四肢都凍得僵硬,連帶着思維都有些呆滞,直至聽到阿娘趕來的動靜,這才遲鈍地轉過頭,擡起僵直的手指覆在眼上,遮擋戶外刺目的光亮。
阿娘的身影像是隔着一層霧,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隐約的腳步停在身側,身上忽的一暖,肩頭落下一件厚重的氅衣,而後有人擡起他的雙臂繞過脖頸,架着他起身。
在樓津和霧月二人的攙扶下,江策川踉踉跄跄地跨過明暗分界線。門外是天地剛剛蘇醒的模樣,天邊一抹魚肚白,染着丹秫。朝陽初升,晨晖披射琉璃瓦,染着一層細碎金芒。
踏出祠堂的那一刻,他不适地閉眼,再睜眼時隻見阿娘眼眶泛紅,眼角含淚的看着他,由蘇姑姑扶着才勉強站穩。
他呼出心中郁積已久的一口濁氣,掙脫小厮的攙扶,想要上前為阿娘抹去眼角淚花,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向前倒下,隻來得及在失去意識之前,沖阿娘扯出一個帶有安撫意味的笑。
連日的疲憊達到頂峰,壓得他沉沉地睡了一覺,意識昏沉起伏間,他似乎聽到耳畔輕微的交談。
“夫人,據脈象來看,貴府公子并無大礙。”
“那他為何不醒?已經昏睡數日了。”
“無礙,公子神思過度,又曾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自然是疲乏至極,隻消這一早睡足,醒來依舊無虞。”
那動靜越來越弱,他的意識又一次陷入黑暗。
其實按理說來,憑着江策川往日的康健體格,祠堂裡跪上一天一夜并不至于令他疲乏至此。不過是幾日前自關北戰場上傳回來的驚天噩耗占據了他太多心神,叫他止不住心底瘋狂滋長的渴求,以及那深重至極的怨憤。之所以會被關進祠堂,也正是源于此。
半月前,江策川照例向七皇子大獻殷勤,受盡明裡暗裡的奚落嘲諷後回到府裡,邁進門的那一瞬,他便覺察到府内異常凝重的氣氛。不等他張口詢問,便被告知祖父戰死沙場,長兄不幸被俘的消息。
江策川自幼在祖父的躬親教導下長大,祖孫情誼深厚,聽到這一消息第一反應是不相信,沒有人比他更直觀地了解到祖父的強大。
可他忘了,再強大的戰将也會有軟肋,敵人抓住軟肋的時候就注定了戰将的死亡。直到祖父靈樞歸京,他才不得不認清現實。
之後幾日裡,江策川花費他此前積攢的一些人手,費盡心思才打聽出那一戰的始末。
西戎趁着關山北兵力防守薄弱之際,接連攻占雁門關外數座城池,以城内百姓性命為要挾,迫使祖父率軍退出雁門關。
無奈之下,祖父隻好開關迎敵。雙方交戰之際,祖父身陷敵圍,力竭戰死。關破城毀,長兄率軍援增時中計受俘,不知音訊。
得知始末後,江策川不禁痛恨起自身來。他遠在雍京,面對如此局勢卻無能為力。
連着幾日為此事奔走,可陛下震怒,朝中人人自危。與他交好的公子哥早被父兄耳提面命不得沾染,對他更是閉門不見。幾經周轉,竟是求到七皇子頭上,隻是那日無意探聽得知一事,于他更是雪上加霜。
眼下要事纏身,無暇為七子傷神。但盡管他多方打聽,依舊求助無果。心灰意冷之際回到府中卻又迎來父親責問——原來他近來幾日早出晚歸,竟叫鎮國公以為又是尋歡作樂,對他人大獻殷勤,有失孝道。
江策川當真是累極,不欲多加辯解,卻不知又如何惹惱了鎮國公,罰他進祠堂跪上一天一夜,好好反思。
前些時日的過往在他眼前似走馬燈一晃而過,化作千萬道碎片消失在深沉的黑暗中。
待江策川醒來時,他已身處自己的卧房,隐約能夠聽見外間阿娘對阿爹的好一通數落。
“江靖忠你好大的能耐啊!趁着我不在府裡就把我兒押進祠堂罰他跪了一宿,你好狠的心呐!若是以後我殁了,你是不是還要把我兒趕出府去?”
“夫人,夫人你且消消氣,為夫是絕不敢有這心思的,隻是,隻是這小兔崽子實在太不像話,竟在孝期那般行事,不得已才……”
任憑誰來都不敢将這對着夫人卑躬屈膝的男人,與大晉威名在外的鎮國公聯系在一起。可事實确實如此,戰場上吓得敵軍後退三舍之地的鎮國公私底下卻十分懼内,與夫人争吵都不敢為自己多開脫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