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日夜兼程十四日,江策川率衆抵達雁門關。
置身于外敵蠻力摧毀的殘破城樓,入目所及之處皆是斷壁頹垣,白骨黃土。從戰場上吹來的風依舊夾雜着濃厚的血腥氣,混合殘屍腐敗的氣味充斥鼻腔,引起諸多将領心理不适。
說到底他們也不過是養在雍京,鎮守天子腳下皇城的太子軍,從未經曆真正殘烈的戰場,能忍住嘔吐已經是他們莫大的能耐。
可令人驚詫的是,江策川作為真正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看上去竟無半點不适,甚至比大多數将士來得平靜,似乎早已習慣,遊刃有餘。
抵達雁門關之前,原西大營将領對他多有不服,原因顯而易見,此人是個纨绔,還是個鼎鼎有名的纨绔。
哪怕他出身于将門,哪怕他于宮宴時展露出的身手證明了他并非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也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有能力帶兵打仗,更别說打勝仗。
出征之前若有人告訴他們,将來有一日他們要跟随一名纨绔出征雁北,并且這名纨绔還是陛下親封的征西将軍,他們多半會罵上一句荒唐。
可這麼荒唐的一幕當真發生在眼前時,遠比想象中的還要叫人難以接受,一路上都充滿了對江策川擔任主将的質疑。
從行軍途中的實際情況來看,這些将領們對他作為纨绔子弟,不學無術,打不了勝仗的評價和質疑并非沒有緣由。
江策川率軍自雍京西出,一路披星戴月快馬加鞭,不消十日功夫就能沿馬道直達雁北。可他卻改變以往一貫的傳統路線,沿官道趕路,途經驿站時還要原地休整一個時辰,借機尋訪商賈遊人。而軍事布防,糧草押運等重中之重,競全權下放給手下将領,從不過問。
這不僅加深了将領們心裡對他的惡劣評價,更是加重了他們心底隐密的擔憂。
深谙戰事莫測之道的江策川自然将衆人的心思看在眼裡,卻不理會,也不置可否。
雁門關破,戰事将起之時,何人會出現在通經雍京的驿站官道上?
除了急鋪官吏,隻有自雁北南下的遊商行客和沿途逃亡的百姓,他們是雁北戰情最直接的來源,這也就是他為什麼甯可舍棄馬道,也要多費幾日功夫走驿道的原因。
梳理這幾日得來的消息,再加他這幾日觀察所得,江策川幾乎可以确定:城裡有敵軍安插下的探子。
于是他幹脆将計就計,放任軍中流言不管,甚至變本加厲,日日流連酒樓,做出十足的纨绔派頭。手下屬官每見了,都止不住的搖頭歎氣,愁容滿面。
雁門關破後,西戎主将格達連那駐軍關外,明面上按兵不動,暗地裡卻派出不少親兵喬裝打扮成晉人模樣,混入關内刺探敵情。
纨绔子弟江策川的逸事自然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裡,盡管理智告誡他江鎮鴻那老東西的孫子不可能是真的如此荒唐,但連續傳回來的消息實在令人興奮,更何況他手裡還有一張最後的底牌。
這于西戎而言簡直是天賜良機,攻下雁北指日可待。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整頓兵馬,給他眼中不成氣候的草包廢物下了戰書。
但他似乎忘了一點,大晉如今坐在朝堂上的皇帝雖然處處受制于士族大家,可他到底是老謀深算的帝王,擁有王座上的絕對權威,不可能不清楚派出之人的底細。
倘若江策川當真是表裡如一的纨绔子弟,他又怎麼可能把如此重要的位置交給一個未及弱冠之齡的少年郎?
就在剛剛抵達雁門關的那日,江策川已經初次顯現出自己的真實面目。而在格達連那送來戰書,發兵雁北的當天,收到消息的江策川則完全收起了自己那套飲酒作樂的纨跨派頭,對他的主人露出猙獰獠牙。
雍京都城,自打幼子出征後,江國公便開始稱病不出,江夫人更是推拒了多家夫人送來的帖子,鎮國公府陷入閉門謝課的沉寂裡,堅決将“低調”二字貫徹到底。
有道是兒行千裡母擔憂,江夫人尤甚,日日以淚洗面,幾乎是以肉眼可以的速度消瘦下去,江國公無法隻得千哄萬哄,日夜不離。
這日,江夫人整理舊物時偶然發現長子遺留家中的麒麟玉扣,又牽挂起出征在外的兒女,不由得以帕掩面:“琅兒這孩子,怎麼連為娘特意求來保平安的玉扣都落在家中,不知囡囡和川兒可否帶在身上……”
提到幼子,又是一頓好哭。江園公伸手把夫人攬到懷裡,一頓勸慰,自己卻也忍不住别過頭,眼眶微紅。
天有下哪有不心痛孩子的父母呢?幺兒最像他,故而也最受他疼愛。可他知道他生來就要做那白由自在的鷹隼,雍京拘不住他,更何況如今大敵當前,朝臣無用,除了他又有誰能勝任?
作為父親,他了解他的兒子,也了解他的抱負——他渴望戰場,渴望在關山北的戰場上建功立業,保家衛國。
作為一名出色的将領,他無疑是理解并且大力支持的,但其實他内心的憂慮和牽挂一點兒都不比江夫人少。
本該是他們這些人抗起的重擔,卻落在一個稚子尚且幼嫩的肩膀上,教人何其不忍卻又無可奈何。
A這世間千萬條路,可成為将軍馳騁沙場,保家衛國卻隻有一條路可選——隻有戰場才能讓一個人快速或長為一名合格的将領。
A他必須親手持刀去追擊敵人見識戰場的殘烈,親身領悟戰場上弱肉強食的法則,了解你不殺我我就殺你這條戰場上永不過時的真理,知道所謂戰争就是以命相搏。
A隻有這樣他才會明白什麼是戰争,什麼是實戰,明白什麼才是一代名将的必經之路,而這條路終将以無數白骨鮮血鋪就。
思緒發散,江國公又想起那日與四皇子的相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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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北雁門關外,碧雲天,黃沙地,西風烈烈卷紅旗。
江策川身披銀甲,手持刀劍,策馬立于帥旗之下,眼底燃燒着名為“仇恨”的烈焰,胸腔内滿是沸騰已久的怒火。
B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數萬将士身着鐵甲仰望他們年輕的主帥,屏息靜待一個進攻的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