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國公撥開層層迷霧,隐約感知自己正無限于接近真相。可橫在真相之前的那朵最大疑雲,卻怎麼也揮不散,困擾在他心頭。
此時,自江策川進門開始便屏息凝神,躲在屏風後的那人,用他那低沉的嗓音為江國公拔開籠罩在他心頭的那片疑雲。
“西戎内亂,王子奪位,而格達連那的率軍侵襲隻不過是障眼法,妄圖以此掩蓋境内紛亂,同時謀求蠶食大晉國土。”
眼前疑雲散開,黑暗裡倏然蹦射出一點星火,炸得人心通透。天邊暖陽酒落書房内照得溫暖如春,徹骨的寒意卻自江國公心底生出,凍得他打了個冷顫。
障眼法!好一招掩人耳目的障眼法,邊關大小數十将領,竟無人識破!更叫人生悲的是,現如今大晉唯一還能壓制邊關亂局的人,竟在戰火伊始就已馬革裹屍而還,如何不令人心寒徹骨?
江國公身為武将,雖也參與朝政,甚至于當年一同接受太傅教誨,但政治嗅覺從始至終都不甚敏銳。如今能在雍京之中安養病軀,其間少不了永和帝的暗中謀劃。
倘若今人無人點明這一層要害,恐怕他也隻會心底生疑卻不深入追究。若是如此,西戎所謀恐要成真!畢竟任誰也無法料到,拿下曾經固若金湯的雁門關竟也可以絲毫不費吹灰之力。江國公心知肚明,眼底含譏。
“大晉百年國祚,士族已或難愈沉疴。李潘楊薛把持朝政,戒狄兩部虎視眈眈。國将不國,無以為家。”
屏風後那人雙肩下沉,脊背微躬,似是被這沉重的擔子壓倒,在少時玩伴面前頭一次展現脆弱。
他是大晉最早發現盛世繁華背後,高樓飄搖欲傾之人;也是在大晉這片沃土之中最早長出的參天大樹,支撐危危欲墜的天地。
可如今,這株高木的枝幹業已蜷曲,鬓角也爬上刺目白霜,形容枯槁。這個擔子他擔得太久太久,也擔得太苦了,自十五緻學的年紀到而今已過不惑,整整三十一年。
他日日嘔心瀝血,夜夜輾轉反側,無一日安心,無一夜安睡但即便如此,大晉仍不改衰亡頹勢。說到底,還是士族專權之禍。可他老了,年少時的意氣風發,經曆過幾十年的風霜已然消磨殆盡。
他清楚他的生命已行至暮年,堪堪停滞于風燭殘年之間。兩者之間隻餘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系着,不知何時就會斷去。隻因着還剩一口心氣吊着,不肯就此罷手,給後人留下一堆爛攤子,也不願後世史書提起時滿目皆遺憾。
“你家各個好兒郎,三郎尤甚,江氏門楣有望啊。”那人長歎一聲,道不盡無限愁怅,“我畢生所求不過肅清朝野,為後世子孫留下一個清明朝堂,如今怕也是無望。”
“此話莫言,你家四郎未必不是合适人選。待尋到醫者,大晉江山,往後百年盛世可待。”江國公的視線聚焦在那人屏風上的側影,“更何況三子玩劣,磨練尚且不足。”
再無人開口,書房内漸趨平靜。他們心底都清楚,一場巨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另一場風暴隐藏于大晉繁華的虛假表象之下,波濤洶湧,如火如茶,正對着潛理沃土之下的希望火種悄無聲息的探出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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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午膳時,江國公才從書房裡出來,待他坐定,一桌子的人才開始動筷。
正如江夫人所說,今日午騰的菜色都是江詩岚愛吃的。這可哭了江策川和江國公了,滿桌佳肴卻不知從何下筷,他們父子可憐巴巴地扒拉着碗中白米。反觀江夫人與江詩岚,母女二人其樂融融
“怎麼全是阿姊愛吃的,我還以為阿娘說笑呢!”江策川食不知味,一邊扒拉白飯,一邊小聲嘀咕,“真不知随了誰.怎麼同阿兄一般嗜甜……”
“随你娘,你阿姊沒回來前,她特地趕去淮揚府聘請回來的廚子。”江國公未聽清後半句話,勉強來了一筷子菜,将就着碗中白飯咽了,“行了别挑了,軍中粗茶淡飯都吃得慣,一回來就這麼嬌生慣養的。”
“這哪兒能一樣啊!”江策川壓低了聲。
“你們嘀嘀咕咕地說些什麼呢?”江夫人一擡眼,隻見她的好兒子挑挑撿撿,一副無從下筷的樣子,“怎麼,菜不合胃口?”
“阿娘莫不是明知故問,家中口味偏甜的,除了你和阿姊,就隻有……”江策川如稚子一般耍起脾氣,突然想到什麼,音量漸弱,直至消失,“……隻有阿兄了。”
府内衆人絕口不提長公子戰隕一事,餐桌上刻意營造出來的和樂平靜讓他一句話打破,氣氛陡然凝固,廳堂裡陷入長久的沉寂。
江策川自知失言,想要說些什麼緩和氣氛,最終也隻能無力地閉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