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把他摟抱的骷髅拉開,他的遺骸也就立時化作塵埃了。
————《巴黎聖母院》
一覺睡醒已經是夜晚了。
手機收到了幾條訊息,其中還有‘未來的自己’。
林千夜順着回複了幾句‘新年快樂’。
丢下手機,起床喝了點熱水潤喉,便捧着白瓷杯子坐在茶室裡發呆。
茶室擺放着梅蘭竹菊的挂畫,林千夜盯着梅花出神。
腦海中蓦然回想起李醫生的話語。
‘您還記得summer嗎?’
......
她當然記得。
小時候,後院還沒有這麼安靜。
東南角養了一隻小狗。
那狗性子活潑,格外跳脫。時常把家裡草木咬斷,連根拔起。這讓打理花園的齊叔很是無奈。
九歲的林千夜一開始是不太喜歡這隻狗,甚至也是因為意外才不得不選擇的。
因為身體不好,呆在家裡太過無聊。林千夜就央求着林父允許她養一隻寵物。林父心疼女兒,直接就同意了。
林千夜開心壞了,她飛速的下單了各種寵物用品和食物,哼着小曲,認真的學習飼養注意事項。滿心歡喜的想着一定會給她的小狗最好的生活條件,讓它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做最幸福的小狗。
挑小狗那天,林千夜特地穿了最漂亮的裙子,拿起香水瓶,想了想,又放下了。
幼犬的鼻子嬌弱,還是不要刺激到它們了。
打扮得體的來到培育基地,不巧的是,讨厭的表妹也跟着來了。
林千夜撇撇嘴,不予理會。
“等下我們會将滿3個月的幼犬放出來,您可以自行上手去挑選。”
她看着工作人員将籠子打開,把一隻又一隻溫順、肉嘟嘟的可愛小狗抱了出來。它們顫顫巍巍的落在泡沫墊上,鼻子在地上胡亂嗅着,一邊聞一邊走。
林千夜相信緣分,如果是屬于她的小狗,那肯定會主動來到她的身邊。
于是,她站在原地不動,靜靜等着屬于自己的小狗。
可萬萬沒想到,小狗大部分都一窩蜂的朝表妹湧去,剩下的小狗零零散散的被别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等了又等,從站着到蹲着,再到坐着,甚至身體前傾,伸出雙手企圖引誘一隻小狗過來。
但是,始終沒有一隻小狗來接近她。
林千夜看着被小狗包圍的表妹,腦海中猛地浮現幾個月前讀過的《白雪公主》。此刻,她就像書裡嫉妒公主的王後,惡狠狠地盯着表妹。
表妹也正因為前幾天被自己媽媽訓斥不如表姐乖巧的事記恨着林千夜,現下看到表姐吃癟更是得意,故意開口嗆她:“小狗才不喜歡病秧子呢!”
小孩子總是有近乎天真的殘忍,毫不留情面的,将林千夜心底的尴尬和難堪撕破,刺痛她敏感的心。
一瞬間,憤怒‘騰’地湧上心頭,她緊緊咬着唇,臉色發白。
“我不要了,回家!”
林千夜氣沖沖地撂下這句話,扭頭便踩着小皮鞋往外走。
‘嗷——!’
尖厲的一聲狗叫,皮鞋狠狠地踢到了某種動物。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林千夜吓了一跳,她連忙蹲下,小心翼翼地翻查着狗。
所幸小狗沒有外傷,就是走路有些顫顫巍巍。
工作人員看了下,說沒什麼事。
林千夜看着用鼻子亂拱人腿的幼犬。大眼睛濕漉漉的,耷拉着大耳朵,小小的一隻,柔弱可欺的可愛模樣。于是,鬼使神差地說:“就要這隻吧。”
可自打進到林家後,這狗一改可憐兮兮的溫順模樣,上蹿下跳,能吃能拉。
每天好像有使不完的牛勁。
後來林千夜才知道那是比格犬。就是被譽為‘大耳朵wer wer驢’的比格犬。
拆家,搗蛋,還要預防着它胡亂吃東西。
會對着池塘的錦鯉狂吠,有時給她帶慰問特産——夏蟬,隔着高牆跟野貓一較高下。哪怕你不理它,它也能自娛自樂。
好養的很,也傻氣得很。
慢慢的,從一開始的不喜歡,也多了一些在意。
小狗融入了她的生活,承載着她的情緒。
林千夜給他取名Summer,因為它的性格跟火熱的夏天很配。
但私底下,林千夜還是喜歡叫它小狗。
小狗喜歡下雪天。
第一次看雪的時候,它眼睛亮晶晶的,新奇的張大着嘴,‘吭哧吭哧’吐出舌頭,盯着大雪一動不動,渾身都透露着憨氣。
門一打開,就像離弦的箭,‘噌——’的沖出去,在雪地裡撒歡打滾。
柔潤的皮毛沾滿了雪,爪印在雪地裡印出一朵朵梅花,傻狗還站在原地回頭看自己的傑作,很滿意的模樣。
“笨蛋小狗。”
林千夜蹲下,她的手掌撫過細軟溫熱的狗毛,拍掉小狗蹭到的雪粒。小狗湊過來,用冰涼涼的鼻子碰她,伸出舌頭讨好的舔/她手心。
忽然,新年的煙花‘砰’的綻放,吓得小狗一頭鑽進她的懷裡,隻露出一雙濕漉漉的黑眼睛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外面,這又慫又貪玩的模樣逗得她哈哈大笑。
再後來,
某一天的下午,小狗跑出了後院,被路過的大車碾死了。
當時她是什麼心情,已經忘了。
但是,她再也不想養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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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開始下雪了。
屋裡有點悶,林千夜打開門想出去透透氣。
遠遠地看見一抹灰色身影蹲在雪地裡不知道在幹什麼。
有些熟悉。
林千夜湊近一看,不就是早上的那個小姑娘。
“你在這幹什麼呢?小心凍感冒了。”
林千夜将披肩脫下給她披上。
小女孩仰頭朝她咧嘴一笑,有些驚喜:“姐姐!”
傻裡傻氣,像某隻小狗。
“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隻見小女孩将凍得通紅的手掌握拳,豎着直直往雪地裡按,随後又用手指點點點。
一個類似于人類腳印的印章出現在雪地裡。
小女孩的手小,看起來倒是更像一個狗爪印。
林千夜失笑:“狗爪印嗎?”
“是人腳印啦!人腳印!”
小女孩不滿的反駁。
歪着頭看了半天,濕漉漉的大眼睛一亮,拽着林千夜的衣袖,福至心靈:“姐姐你看!這樣看像不像梅花?”
梅花?
林千夜一愣,眸光微動:“是...是有點像......”
新年的煙花再次升空,炸出絢麗的色彩。
小女孩高興地蹦起來,興奮道:“哇——放花了!新年快樂姐姐!”
林千夜看着她歡喜的模樣,恍惚間好像回到了那個雪夜。
“新年快樂!”
她想,她從未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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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夢裡————————
(時間線:白麥時期——梵天。地點:京都極樂裡料亭。)
(當事人:被拉來充數陪酒的倒黴‘半玉’【見習藝伎】(失憶林某)無辜卷入突襲現場,慘遭炮灰。)
比聲音更先感知到的是濃烈的香粉氣味。
林千夜冷不丁吸到一大口,被嗆的咳嗽起來。
“喂,鈴。還沒好嗎?快點啊!車馬上就要到了!”
不耐煩的女聲在門外響起,緊接着一把拉開門。
“真是的!要不是杏子身體不适,怎麼也不會選你替補。”
鏡中,女人穿着黛色櫻花振袖,一張臉塗的雪白,小巧的扇形銀質垂簾簪在一側,卡着前栉(發梳),頭發包着紅色綢布,梳着島田發髻。柳眉微蹙,豔色的眼睑,鮮紅色的脂膏勾出飽滿的唇形。
見林千夜還在呆愣愣的坐着,雪衣直接一把拽起她往門外推。
嘴上不斷小聲抱怨道:“春姬太夫都已經在下面了,你一會肯定要挨罵!”
拖着沉重的木屐,迷茫的跟下了樓,布包的夾角隔得腳疼。
鶴屋門口,穿着織金十二單的女人踩着高木屐立于松樹旁,身側有男役幫她撐着紅傘。其餘的藝伎舞伎和秃(侍奉花魁的少女=花魁後補)則安靜的垂頭站在兩側。
雪衣讨好的上前,乖巧地叫了聲:“姐姐~”
見林千夜下來,上翹的嫣紅眼尾掃過她,兩鬓垂下的珊瑚流蘇微微晃動。春姬太夫捂嘴冷嗤了一聲,拖着慢悠悠的京都腔調開口:“阿拉阿拉~真是辛苦鈴妹妹了,快晚上了還要跟我們出去一趟~”
“想必是很久沒指名了,化妝技藝都生疏了呢~”
“真是不容易呢~”
見林千夜不說話,春姬太夫冷哼一聲轉過身作罷。
不一會,五輛豪華保時捷卡宴依次停在門口。
還挺有排場。
可是,按照記憶中,不應該是走着過去嗎?
把在場二十多位藝伎都捎帶了,還真是個體恤的人。
春姬太夫笑容滿面的上了第一輛車,其餘人自覺地依次往後尋找座位。
車子啟動,很快就到了一個建在半山中的極樂裡料亭。
黃昏下,黑檐白牆,傳來驚鹿叩石的清響,石燈籠映着竹影,細碎的白砂石,紫陽花沿着赤玉石闆開滿兩側。
好風雅的景緻。
林千夜低着頭跟在隊伍末尾,小步的往進走。
越靠近宴會廳,裡面的聲音就越嘈雜。
犬馬聲色之地。
拉開門,宴會廳很大。兩側放置長桌,首席則坐在最上面的桐木桌塌。
昏黃的燭火浮動在長廳裡,金箔花鳥屏風襯出繁複又華貴的質感。随處可見的矮子松盆景點綴其中,散發着點點清新的樹脂味道。
藝伎握着象牙撥子撥弄三味線,悠揚的篠笛伴随着推杯換盞聲。绯紅折扇展開,舞伎伸出玉手仿波浪形,踩着節奏在地闆上滑步、旋轉,她們表情帶笑,逶迤着金線刺繡裙擺掃過地闆。
不可一世的男人們則哈哈大笑地鼓着掌,高談論闊,享受着此刻的歡愉。
林千夜跪坐在最後席側,規規矩矩的幫客人上菜。
旁邊幾桌的客人在低聲交談。
“聽說東京梵天的那位生病了?”
“不清楚,感覺很久沒有聽到那位的消息了。”
右側人問道:“不是前幾天...那位還開槍打傷了自家二把手?”
左側人壓低聲音:“是啊...我聽隔壁開車的井下說的......說...他們二把手進醫院躺了三天......”
“真的假的?!他們居然會内鬥?難道發現内鬼了?”右側人震驚。
“不知道,嘛~反正都是一群瘋子,就算是誤傷也在情理之中吧哈哈哈~”左側人幸災樂禍的攤手。
“這是個好機會啊!趁梵天的家夥狗咬狗,我們新郷趁機幹掉他們,集團的發展才會越來越好啊!”
“幹杯!!”
“哈哈哈說的也是,幹杯!!”
嗯?這個叫梵天的幫派内部怎麼聽着不是很和諧的樣子?
林千夜還在神遊,就聽見自己桌的客人跟她搭話。
“她們都表演了,你怎麼還不去?”
“真是慚愧,我還隻是半玉(見習)。暫時是沒有資格演出的。”
客人沒說話,睜着迷蒙的眼睛,努力分辨了她半晌,然後打了個酒嗝,笑嘻嘻說道:“嗝~那...你來陪我喝酒。來,喝!”
一杯接一杯的清酒下肚,他明顯喝大了。
客人湊近,臭氣熏天的嘴讓林千夜不着痕迹的往後仰,她笑着推辭:“抱歉,我喝酒就不能為您服務了。”
“喂!你看不起我嗎?!!區區藝伎...少,嗝、少蹬鼻子上臉了!!”
客人發出怒吼,頓時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春姬太夫款款走來救場,她輕飄飄拿走酒盅,盈盈笑道:“我來陪您喝一杯,如何呢?”
美人豔麗如花,盛情邀約。
可誰知,這客人竟惱羞成怒,不管不顧的指着春姬太夫的鼻子罵道:“你...你算個什麼東西?!我就要讓她喝!”
一個個都瞧不起他,就因為他是集團的最末尾!現在就連個藝伎都敢對他的命令視若無睹,踐踏他的尊嚴!
這...頗有點強人所難的架勢了。
春姬太夫也是被按照貴女的規格一步步嬌養長大,何曾被人下過如此大的臉,她唇邊笑容不變,美眸裡閃過一絲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