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綴了梨園仙子謹作。
賈梅兒連着隻誦讀兩遍方罷。早拉了三姐兒向他位子上坐了,笑道:“今兒規矩的題意偏了,然算得獨一份,詞格也準,也可下酒。”一桌同舉杯向三姐賀了,吃了一杯。潤格隻暗塞了紙團給賈梅兒,又示意他進房内。賈梅兒接了領會他意,起身進了睡房,一壁展開紙團看了,隻一個翻身的又走出,拿着紙稿的手揚一揚,向桌上人笑道:“且看潤碧居士的一剪梅,多老道。”賈棠先起來伸手便要接了,潤格止他道:“嗳,竟随他瘋罷,他還是要誦一遍,聽了再說。”賈梅兒見都看過來,早清一清嗓,便照着紙稿上所寫隻朗聲念起來,道是:
一剪梅-天涯總有深閉窗
月喜中秋華光瀉,有盼佳節,有傷佳節。天涯總有深閉窗,月滿家鄉,人在他鄉。離人斷腸守重陽,有愛花黃,有怨花黃。西風吹雁高天亡,雁陣遠方,心向遠方。西天聖果長生香,多少向往,多少迷惘。流星孤棹各一場,璀璨也傷,漂流也傷。眼前啼笑争短長,過是則忘,過是莫忘。
聽梅兒念完,又要了稿紙傳看了,芷菁笑道:“如潤碧居士此一篇一剪梅意境,也說不得隻脫了今日題限的話去。原隻為咱們能有好的作出,也才不妄了愛這些,終日費了多少工夫的。隻管都照這樣弄着,也可漸漸有長進,縱不能同經典相比,也不至于叫人知道了聽了這裡作的,倒笑話了去。”桂兒也笑道:“倒是潤碧居士一剪梅上頭所說,有過則忘,有過莫忘了。這一剪梅也算得今日壓軸力作。”說了早又皆舉杯的吃盡。
三姐原鄰坐在潤格一側,隻獨向潤格幹了,笑道:“我再賀你一賀。你怎麼寫的這樣好呢。”潤格一笑,隻站起笑道:“其實才你們見的一剪梅,原是私底下得的,今日不過又整饬了,謄寫來的。并非即興之筆。隻與蓑笠翁的口占比,實在慚愧了。”他姊妹兄弟聽此隻搖頭,梅兒隻拉了潤格坐了,笑道:“這才見你的用心處。若我們這些人,個個兒的都如你這般,先各自心裡有個詩社,隻等一處吃酒命題作文時,才更加有好的彼此供賞,我也天天想着的,怎麼竟沒有想出你這樣的呢?”賈棠隻是興緻蠢蠢的,早吃的臉隻通紅,見梅兒話落,忙道:“我可要記下蓑笠翁的口占,再有潤碧居士的一剪梅了。等拿回屋裡,叫家裡的相公再正經的抄寫着,隻認真裝裱歸了框架裡,後挂在牆上,才好呢。”芷菁便笑他道:“你也不知道已弄了這裡多少的詩詞隻拿回你屋子裡去了。大約可以哄哄外頭幾個原不懂這些,卻好風雅的人隻拿錢還買了你的那些去。也隻貼了滿屋子裡日日瞧着頑。”說的幾個又隻哄笑一回。
賈棠也不多說,早往書案那裡隻幾筆的抄完,掖了靴筒裡,原過來坐着。嘻嘻笑道:“我才聽秋爽公子說的壓軸的話……”話猶未完,見三姐隻拿眼止他,便見潤格笑道:“其實前人秋賦寫意并不單限于黃花,多也有楓葉等。我倒記得李後主有一句,相思楓葉丹。”芷菁笑道:“秋日裡那樣的蕭蕭疏林确是和春日不同。”三姐聽此忙道:“我是見過的,我才進園子裡多少日子?原隻在寨子裡,那裡有河套,連着堰堤,河堤那裡長滿了各樣樹,也有楓樹,也有白桦。開春時人都往河套堰堤那裡的田裡薅麥子挑野菜,放牛羊的,隻一等昨兒下了雨,便早早趕那裡隻撿蘑菇呢。再等重陽過了,河水隻漲了,又見蒹葭蒼蒼的,人也少了時,真正是應了白居易琵琶行裡的楓葉荻花秋瑟瑟。”諸人聽了紛紛道了“冷楓長對淚千行”,又“楓葉早驚秋”,又“滿林黃葉雁聲多”等。
芷菁便笑道:“若這會子要做起這個來,我是正經沒見過那些楓葉的。”梅兒道:“何必要真正瞧見過才說他呢,僅憑讀過的那些詩詞也夠了。我隻喜歡幾行紅葉樹,無數夕陽山此句,想着彤彤夕陽映着滿山紅葉,那是何等景緻!”潤格便笑道:“我拟隻以七律格,大家搭夥的謅成了也罷了,等這一個作出來,也該吃飯了。”桂兒便向賈棠道:“浣墨童子,今兒又聽了這半日,這會子也說一句來聽聽。”三姐附了笑道:“這個提議好,詩句該常作的,竟叫童子打頭作來。”賈棠隻忙站着笑道:“我也聽你們講了這許多,意思也懂得,我竟鬥膽先起了頭罷。”說完過書案前,提筆思忖會子,衆人見他低頭隻寫着,便使念出。賈棠一手搔弄勺把子,照着所寫的念道:“憑葉知秋秋未稠。”
幾個人聽了隻斟酌一番,一時隻你一句我一句的湊成了數阕七律,又議了題名為”晚秋”,原作如下:
憑葉知秋未必秋,逐天高望秋野酬。雁陣逃亡西風澀,長天哀鳴心傷楚。夜半問茶奈盞涼,感聞暑氣遁室出。正午斜陽映勁草,最是詩心添怨尤。愁将飛蛾覓撲火,遍看何處是鄉秋。抱枕楓影夜無寐,平明踐赴楓林塢。初見紅葉情不已,悔逢非值春光裡。暢懷春楓何蔥蔥,眼前唯有漫山愁。楓樹有淚合雨露,霜煞摧枝葉争鬥。試問绛葉緣不瘦?為抵西風血淚濡。風蝕淚幹苦無力,飄灑歸根卷塵土。人此一世葉竟秋,相對感傷淚也流。昏鴉低翅驚黃昏,斜陽血色楓茹如。西天落霞層嶺楓,胭脂神畫色調殊。绯葉燒紅晚照光,恰似野火如魔舞。殘陽暗傷昏夜速,楓鄉更凄秋雨綢。盡把彤彩寫餘恨,祝融丹爐兩相怒。
衆手指點修整半日方成,又叫賈棠工筆謄錄了,複檢閱一回,隻向案上撂着。潤格見酒也早罄,叫丫頭拿水取手巾,伺候各個淨手罷,便使撤了殘桌,複沏茶上來。三姐便稱:“頭癢,先回去。”芷菁也便同着辭了下樓隻去了。潤格示意賈棠送至梯口,回來歸坐。
潤格笑道:“今兒你們獵得新鮮兔肉,我叫人隻拿了這裡廚下,隻等着咱們這裡吃。大廚房也叫人傳了話,晌午飯隻免了你兄弟幾個的。今日你們再隻嘗嘗怡紅院單竈的味道。”正說着,就見丫頭早将飯菜隻一一端了上桌,又伺候斟酒。
當中隻擺放着大缽盆,丫頭揭去缽蓋,見正是兩隻清炖兔肉,佐着蘑菇黃花青瓜蔥姜枸杞紅棗等,上頭撒了幾個芫荽。另幾道葷素菜,觀之生津。滿滿一大海碗碧瑩瑩梗米飯,門口遞進來先放在那邊茶幾上,幾個丫頭伺候使小碗盛了各個拿上桌,潤格站着請了,早挽了袖子,丫頭遞上烏木大湯勺,潤格一手拿了木勺一手執筷先搛舀了兔肉給梅兒座前空碗裡。梅兒端起兔肉因請讓一回。丫頭早将兔肉分了他幾個人碗裡。因聞着肉香,一起拿杯請吃了,便始吃飯。一時子初桂兒吃完了,便又賭酒拇戰起來,賈棠隻判罰,潤梅二人早吃完下桌,一旁坐着吃茶的瞧着。忽聽丫頭報了,平兒打發人來叫,賈棠一聽,忙要辭了去,子初桂兒也便撂下一桌狼藉,隻同着辭了才皆去了。這裡丫頭媳婦上來收拾了,方散。
此日林黛玉往稻香村問了晨安,見無事依命的回來,進屋丫頭傳飯伺候的吃了,漱口淨手畢正拿杯吃茶,就聽史湘雲進來,因向格子外頭迎他,隻見史湘雲笑忺忺走近,将手裡拿的稿紙遞了黛玉使看,黛玉拉他進來請坐了,叫丫頭上茶。湘雲坐了笑道:“你道那些男女學生常日隻一處吃酒的頑,究竟也是作興的弄這些呢,隻和早日裡咱們那時候一個樣兒。”
黛玉看了稿紙上原來是兩首詩詞,一個題名為“絮”,隻填了青玉案一格,原詞為:
獨眠暖枝舞亂翦,莫道此物菲薄,東風扶搖,遍踏風光,惹一路抱怨。驚叫蜂蝶疑雪天。哪管紛謗逐塵丸。坐愁閑庭無計攬,春雨綿綿,夜洗迷霧,日漸葬闌珊。
又有一首七律,題為“憶舊塘”,如:
榆柳蔭護蟬聲聲,樓荷生涼玉簟橫,消暑無煩師儒告,村童常團結此中。淺灘逐蜓驅鵝鴨,戲捕魚蝦岸頭明。可歎婷婷碧傘城,熟蓬芙蓉秀威風。早夢玆呓蓮籽顆,不知荊扉桂棹輕。何當習文江南風,快駕漁舟貫塘庭。
黛玉一眼掃過,擱了桌上笑道:“哪個寫下的,怎麼名兒也不記着?”拿杯請湘雲道:“你才吃了飯,為這個過來一回,先吃茶罷。竟是上頭後一首七律,那還是那時候在寨子裡住着,他們愛說的那裡的澇池子,原是人在那裡洗衣,孩子們入夏愛往那澇池裡頑。如今又想起來了。這填詞上頭還罷了。”史湘雲笑道:“竟是無師自通的,都愛這個,可見是天性了。”黛玉吃茶,笑道:“作弄這個,不過陶冶性情。他們做到這樣,也算入門了。”史湘雲便道:“聽丫頭說了,珠嫂子一會子要進園裡來呢,想上頭又有了話了。”黛玉戲谑道:“你竟是了捕頭一般了,隻打聽我們家的事做什麼?饒是我這個正經主子還不知道呢,偏你就先這裡說起來。”史湘雲嗔道:“你又打趣我了。我也是才聽這話。”正說笑,便見王夫人處新進的丫頭顔兒進來傳話,道王夫人叫了皆往稻香村去,說完便辭了去了。史林聽了,相看一笑,湘雲便道:“可不是我才說的。”黛玉起身叫丫頭取褂子來,妝前站立,屋裡幾個人伺候添了褂子,笑看湘雲道:“我并沒有派了你無事忙,何必急急分證?”史湘雲站起的等他,隻跺腳的道:“罷了罷了,我這一輩子嘴上工夫再強不過你的,偏又藏不住話頭,沒的回回叫你白說着去。”惹得林黛玉掩口一笑,遂收了谑笑,拉了他同往王夫人處來。
等進了時,果見李纨彥氏早在座。尤氏平兒,豐兒芳官等皆在。衆眷見史林二人進來,隻彼此的見過了。史湘雲向王夫人問安,王夫人使他二人跟前坐着。玉钏帶着賈琏新買來孝敬了王夫人的丫頭,名兒喚作靖文的捧茶托上來。黛玉見這丫頭幾日裡早也去了才來時的扭捏猥瑣,隻叫玉钏教導的頭臉清秀,舉止随和落落大方,一身新上身的衣裳又襯托得窈窕爽利,接了茶杯看他點頭稱贊,問他幾歲了。玉钏笑回道:“才來奶奶已是問過的,怎麼又問。年方十四。”彥氏笑道:“還是你有手段。把一個人調理教導得隻變了個樣兒。”玉钏忙稱謝,笑道:“若不用心教導得老太太便宜使喚,越發該死了。”
王夫人笑道:“琏兒有心,孝敬這麼個孩子給我。便是這樣兒一幅畫兒貼着也是好的。這個丫頭性兒伶俐,隻趕上原府裡老太太跟前那幾個人了。”衆人隻笑道:“可再往哪裡尋了原府裡老太太屋裡那幾個去,隻幹等着這個巧宗罷了。”倒贊的靖文臉暈紅了。
王夫人便道:“我叫人叫了你們這會子聚了來,因是前幾日北靜王壽日,打發人往蘭哥兒那裡捎話,叫請了老爺一同去王府裡拜壽。老爺嫌官階低微,又隻推辭不得,又有早日裡隻承儀的來往。他祖孫便那日裡一道去了。酒宴罷,王爺與他祖孫在偏亭吃茶,隻閑話幾句,道是蓉兒父親在戰時曾立了大功的,卻戰勝班師還朝先一日,夜裡出營散悶閑逛時,各自由歌姬房隻失了蹤影。王爺隻囑了叫咱們見了珍兒時,好向他說了,隻怕朝堂上要給他隻加官進爵的。聽了這個話,倒叫我高興也不是,惱也不是的。抄一回家,鬧得家族人散,偏是家裡的脊梁骨。大老爺不用說了,珍兒好容易建了功勳,也隻不見了人。寶玉好端端因怕做官,也跑了外頭的不知回來。如今可該往哪裡才尋了他們來呢。真叫向河底裡撈針了。”說隻連連歎息,尤氏隻以帕拭淚,衆人皆不得主意相勸。
林黛玉道:“前一陣子不是琏二哥已是派人去了邊外瞧大老爺去了,也不知帶回了好信兒沒有。”王夫人搖頭道:“你也問的是。想如今回了這院中也幾年長短,才進來也打聽了點兒下落,便立刻派人去了。先前東府裡老奴才叫焦大的,那樣一把年紀,竟是死也要跟着去,隻發狠要尋回珍兒方罷。偏才走半路上又死了,虧了一個同去的人回來告訴了這話,道焦大已死便路邊隻挑坑的埋了。還回了那派去的領頭的隻抱怨,道了隻圖了體面和銀子,卻是個要命的差,竟半夜攜了幾個人來往食宿使費盤纏與打點的銀子,不知逃了哪裡去了。回了報信的幾個人也是一路讨飯才得活着回來。如此一來一回,隻消去一二年的工夫。說來也怪琏兒用人不慎,也是怕了,經年也無再派人典了這樣差,還說各人想親去呢,又放心不下這裡老小的一家子。我上年間已知這個話,因見也不是什麼好事,便隻我和老爺知道罷了。琏兒媳婦又叮咛不叫園子裡都知道。這會子我說了珍兒話茬。索性一股腦的這裡說了罷了。”
衆人又隻相觑無語。平兒因思自己堂上空落,雖有王夫人在上,終究隔了一層。賈琏隻日日憂思,公公又生死不明的,早也滴下淚。王夫人見惹得尤平二人傷心,想起寶玉,也落下淚來,道:“我既有了煩難,家裡有了煩難,也隻同你們這裡說說罷了,終究我們娘兒們又能怎樣了去?也不過等着瞧着罷了。倘或上天開眼,憐念我信了一輩子善,有一日竟好了,落得一家子團團圓圓起來,便死了也好往地下見了祖宗去。”王夫人一番絮說,倒招的皆眼圈兒紅了,見皆神色不爽,王夫人隻擺手另散了。
衆人辭了出來,又送尤氏回至秋爽齋。胡氏因病着,聽是賈珍的話,隻走來伺候。纨黛雲平等陪着尤氏坐了一時,吧好言寬慰一番,便一起辭出。李纨因說了回去,他幾個與宮裁婆媳道别,周瑞家的與豐兒紫娟等送李纨彥氏車轎出園門。這裡各自的回去。
平兒才回屋坐着,便聽園門口來人傳話。平兒使進來。園門當值小厮進來屋門口侍立,回話道:“奴才才在那裡等着奶奶,隻向奶奶這裡拿來本家小爺使人拿來的家書,原是南去采辦時順路捎了回來的。奴才聽是琏二爺往花枝巷去了,所以隻等着給了奶奶,奴才才來一會子,可巧奶奶竟下來了。”棉兒接了信封,拿給平兒。平兒并不認得幾個字,看一回封面署名,問道:“你也打聽了是哪裡來的信兒不曾?是何人發了來的?”小厮回道:“回奶奶話,送信來也回了,原是金陵本家來的。”平兒剛罵了:“糊塗東西,既是家書,就該往上頭老爺回了給了……”說隻說了一半兒,隻忽忖到巧姐身上,隻掩口,道:“這樣兒宜早不宜遲,以後若有此事,不可殆誤去。”因叫棉兒拿錢賞了使去,小厮叩謝了隻依命的去了。
平兒坐着思忖會子,便叫丫頭跟着,向黛玉處來。至院門口丫頭傳話進去,黛玉早屋檻外請入。平兒走近拉手一起進來,黛玉請他坐了,平兒止了上茶,隻叫丫頭遞上信封,黛玉接了才看了一眼,隻笑道:“二嫂子原不識字,所以才來尋了我使看呢。真真是好事,這不是南邊兒姨媽那裡來的家書麼?”平兒一聽隻歎了道:“阿彌陀佛,這才叫我放下心。”黛玉便站起笑道:“二嫂子既親身來了,就請同我一起向老太太那裡告訴了去,再當着面在拆了瞧姨媽信上頭說了什麼。”平兒點頭起了,笑道:“這确是好話,該着老太太歡喜一回了。”二人說話的出來,黛玉道:“封面上落款有薛家諸姊妹兄弟名兒,我想大約是姨媽家又想要上京了罷。必是因繡坊事宗隻連年往返金陵的緣故,咱們這裡大小事,姨媽那頭自然都是知道的。老太太隻怕早也去過信給那頭了呢。”平兒笑道:“是了,才拿來這信的人也說了,原是繡坊采辦的人順路捎了回來的。”黛玉笑道:“我原猜着也是這個樣兒。繡坊去南邊十回,倒有六回須攜了拜望姨媽的禮,隻上門問了安呢。這也是老太太愛操心的。”平兒隻合掌道:“正該老太太聽了這話心裡隻松泛下了。這一程子老太太怕又因着珍大爺的話,隻勾起想兒子的心思。姨媽後頭再上了京,才好呢。”妯娌二人走路說着,丫頭早見近了,隻跑過去傳話。
正是八九月間,王夫人隻在堂前矮足榻上歇着,靖文伺候拿了毯子蓋了,手裡執着白犀麈,近旁炷了驅蚊香。忽聽黛玉平兒來,王夫人隻懶懶的正要起身。他妯娌二人隻徑往堂前,平兒先趕上前止了,隻順勢榻沿坐下,拿起榻邊散撂的蒲扇輕打了,笑道:“老太太倒不必起來罷。橫豎是好事,老太太聽着就是。寶二奶奶要給老太太隻念了姨媽來的信上的話。”王夫人一聽隻欠身道:“如此想歪着也是個睡不住。南邊才是有了信兒了。”靖文帶了小丫頭拿茶給他妯娌,黛玉早近旁坐着拆了信隻念了一遍。原來信裡隻寫了薛姨媽一家大小向王夫人問安,又道居家趕着後歲便赴京的話。林平二人見王夫人果然神情愉悅,不好就走,因陪着又說了這裡的話,早又到了午飯時。因伺候王夫人一處的吃了,才辭了各自回屋。林黛玉隻向怡紅院來。
史湘雲聽來,隻屋裡請使進内。黛玉轉入閨中,湘雲早榻邊站立請了向榻上倒着,二人對面的歪下。黛玉便向他道了薛姨媽不日上京的話。史湘雲聽了道:“薛家那一處院子裡外大小鑰匙還由我收着。虧了白住了一程子。如不然京裡哪裡又有我們娘三兒的落腳之地?算弄好了繡莊才紮了根的。如今雖是早已不住着他家,薛家又哪裡知道這話?我才想該拿出錢來,也派人将那一院好好打掃的規置一番,預備他們底下來進京時也好住去。這也是報答的意思。”黛玉笑道:“當日那一處院子的鑰匙原是我讨了來的,究竟哪個隻住着,姨媽家又不問着這話。如你講的,先打掃布置了,好叫薛家見了也歡喜歡喜,也該是我叫人弄了去,倒不必由你費心花費。”史湘雲道:“你才由老太太那裡來,是向老太太先已提了這個話麼?”黛玉笑道:“可不是?也叫老太太知道這個話才好呢。才在上頭竟是忘了。”湘雲歎道:“嗳嗳,你忘了可什麼要緊?橫豎有主子奶奶管着家,他可是把先頭那一個的乖巧隻學會了七七八八,怕這會子他們兩口子早也說到這個話也指不定。”黛玉笑道:“你何時也背後嚼起舌根來了?我倒才見了你這個樣兒。”史湘雲道:“原是大實話罷了,又道什麼嚼舌根不嚼舌根的。你我總是不防人的人,難道竟是學了那些下流弄鬼的,暗地裡隻算計的心思去?倒成了笑話了!該懂得的原該知道知道。想說也隻和你這樣說了罷了。究竟也不算了什麼。依我,甯是萬事不攬,倒樂得享清閑。”黛玉道:“你才隻又提了錢不錢的,既有了他們要讨了老太太的好,花費了的獻殷,我勸你還省着,何必要出了風頭?這裡住着,原又不使這裡一分一文,下面的人倒時時隻算計向你這裡讨賞,你又不計較,落得積德行善似的,他們得了賞又不說了你好,倒背後笑話了你又憨又呆的,好糊弄。反助着生了孽膽。便拿上回珠嫂子進來請老太太,又打發跟着的人向各房傳話他家裡做壽,請了園子裡人皆往學士府吃酒看戲。那一個來了我跟前,道了珠嫂子請往那邊去,一屋子人都去。隻等出了潇湘館,在門外卻隻叫這裡的小丫頭往怡紅院裡來帶話給你。我聽丫頭回了是這樣的,立時便惱了,隻使叫了那個人原進來,當面斥嚇幾句,立刻命他親來向你這裡傳話,道了請了也過去好祝壽。你是不得知道這個話,原是我吩咐不叫他們底下說了的緣故。你且瞧,連珠嫂子那邊的跑腿奴才都知道你好性兒,不理論這樣小事,也隻脫滑撒懶的,更不要說了園子裡這些下人了。”史湘雲冷笑道:“我原是寄人籬下,哪裡要理會了奴才心計去,也不值個錢。縱如此過活,有你,我便也知足的。早先我原說寶钗姐姐好,豈不知你才是真正的好呢。正所謂愛屋及烏,倒不必太較真的,便好了。”黛玉不由一笑,道:“你這又是誇我呢。算算原先那些人,到了今兒,隻剩了你我二人還日日的一處,咱們這樣守着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你隻放心,橫豎有我,凡事隻看太太的臉就罷了。我隻想咱們這樣好,日後也總該分了呢。”湘雲閉眼道:“又急着說分了的話做什麼,船到橋頭自然直,留着到跟前再說不遲,先如此過了一日便是一日。”黛玉見他隻犯困,便欠身道了回屋歇晌,湘雲翻身轉過面,枕上道了:“寶二奶奶竟請罷,我也不送你了。”黛玉一笑下地,向丫頭擺手示意小聲,隻輕步的出門,回來進屋也便向榻上歇午的歪下。
不日又值八月節下,賈蘭早将上頭賞賜諸物拿進園中,王夫人便先日帶着衆眷,将賈蘭拿來朝堂所賞分了些獻了祠堂供案上,隻向祖宗供了節禮。
隻說這一日傍晚,稻香村裡擠擠一屋子人,賈政王夫人上頭坐着,諸親丁由賈琏至賈岩,女眷由尤氏至賈梅兒姊妹,加上各人近婢屋裡伺候的丫頭,隻顯得屋内狹仄的。午時家宴聽戲已畢,幾個女眷便隻守着王夫人閑話,兩個辭了回屋,也隻添換了袍服又來。
此時衆親丁漸漸聚齊,賈政也出來坐着,衆人領了王夫人節賞。隻聚坐吃茶吃果閑話,見賈蘭站起向上道:“我才聽了我母親幾日說起,祖父祖母隻打算派人往外頭尋訪我大伯公我珍伯,也該早告訴孫兒知道了這話,我好物色了妥當人同着去了。才想起我母親壽日,有下屬因在營裡,竟送了匹千裡馬作禮。我已叫人訪了懂畜生行當的人請相看了,道了果然是關外良駒,品種原極珍稀。現下天高氣爽,正宜出了遠門,莫若再派了可信的人加上那寶駿,再往塞外尋訪,隻趕年下或能有好信兒回來。”賈政點頭,使賈蘭回坐,道:“蘭兒一片孝心之可遣我近憂,這樣事隻等明日過了,再仔細斟酌了辦去。”正說着話,人回酒宴俱已齊備。衆人請賈政王夫人出屋。隻往大觀樓内聚宴。左右分了男丁女眷,隻排着幾桌筵席。大觀樓前院早燃起鬥香,王夫人到了先率衆眷焚香祈福。賈政與衆子嗣早進内圍桌落坐。丫頭媳婦伺候拿茶上來,他叔侄祖孫先吃茶等候。一時王夫人衆眷進來,彥氏安席,手裡拿着筷,隻等皆坐下,門口拿饡盒的人早排隊等着。胡氏芳官紫娟等接了丫頭遞上的菜碗,隻與幾個大丫頭一同向幾個圓桌上擺放,等酒過三巡,賈政便要回屋,實則跟幾個門客往别處再聚了酒。賈琏賈蓉等送賈政出來下階,賈政擺手隻使原進去吃酒,小厮跟着隻去了。賈琏等向王夫人辭了,也各自回去。
王夫人便提議将酒桌挪了後頭空地上,省得圓月上來隻叫樓遮擋着他。彥氏便命人拿來大氈毯,為防着地上草霜露水一時上來隻濕腳的。半日擺好了桌複安席,皆坐下。隻一張大團圓桌,衆眷依序伴王夫人團坐。另一桌他姊妹幾個圍坐了。那子初桂兒與賈棠早往怡紅院又弄了酒桌的,是以這裡隻敷衍了,見賈政去了,隻早早的也往怡紅院那裡,隻命人将做好的紅燒鲫魚拿來這裡,獻了王夫人吃。周瑞家的紫娟芳官豐兒玉钏彩雲等隻同幾個姐兒一桌,隻虛設座位,皆隻先盡了兩桌伺候着。王夫人見潤格隻出落的亭亭玉立,較别個姊妹不同,着實誇歎幾句。因命玉钏隻回屋取來幾件金玉首飾頑器,複賞了他姊妹四人。他姊妹叩謝了,隻上來斟酒一巡方依命回坐。
因是寶玉不在,林黛玉每當此節下隻愁緒百結的,隻少與言語。尤氏因賈珍的話,也是隻陪着,平兒更不敢多說。隻李纨彥氏婆媳二人把些趣話講了使聽。惜春以茶代酒向衆人敬了。一時隻撤了殘桌,複将些餅糕各色瓜果滿滿擺上來。林黛玉因使紫娟芳官豐兒等先往下面吃了飯再來,幾個人答應了去了,隻吃罷複來這裡伺候。
彥氏向一旁的茶幾上親執小竹刀切了團圓糕,紫娟芳官等使小蝶兒各個盛了拿上桌,衆人聚坐守夕,陪王夫人盡說些衣物首飾,又明日舉了何樣頑趣的閑話,又讓惜春說些在外頭的故事,惜春便講了因果報應之類,王夫人十分受用。彥氏一時又制下酒令,複賭酒品幾樣酒馔隻散吃。尤氏恰面對着那邊坡嫠,因正舉目瞧了月漸升高,卻不意看見半坡達摩院山門,隐約隻見門前光影閃動,因捱史湘雲座位,便手指了低聲說了使聽的瞧。
史湘雲便應了尤氏指說,引頸看了會子,因也指了向尤氏笑道:“難不成那修仙的世外人也隻每逢佳節倍思親了?我瞧着是一個人正磕頭,一旁還站着打着燈籠的人,”話猶未完,又隻“哎呦”一聲止了說話,隻覺臉上似星星冰涼酒氣,并未察究竟是哪個隻向他撒了酒沫子過來,隻使帕子彈了一回。原來林黛玉和史湘雲隻隔着王夫人而坐,黛玉見湘雲說起世外人來,又指指點點,早裝着吃酒隻遮掩了動作,暗使指尖隻浸了杯中蘸着酒,合着拇指隻照着他面上偷偷彈撒了,意為止了湘雲說話。史湘雲一時收了帕子,扭頭左右遠近的顧看了,隻嗔道:“促狹鬼!哪個又拿酒水混灑我呢。”王夫人更無覺察,笑道:“想是頭頂上有雀兒才飛過,恰在你頭上又扇了翅的,隻灑了點子露水也指不定。皆高高興興正說話,誰又這樣混鬧,好端端隻拿酒往你臉上亂灑一氣。”惜春彥氏也附和了笑道:“才聽半空裡有雀兒聲隻啾啾叫了呢。”尤氏不覺“噗嗤”一聲笑,道:“若是了雀兒,也不是酒也不是了露水,才是雀兒撒尿,恰便落了這裡,隻又淋了哪個的臉上也指不定。”衆人聽了隻忍俊不禁,伺候丫頭媳婦也跟着笑了。湘雲瞧了回頭頂,嗔道:“橫豎我自知是酒便完了,大嫂子拿我隻打趣,也是白費事。”看他口中隻嘟囔又疑惑不定的模樣,惹得林黛玉也笑了。
此情多皆不谙底裡,隻玉钏在王夫人身後站着,因才拿來鬥篷伺候的搭上,便距近的全然看見林黛玉舉動。自歎了點頭并不說破,隻心裡忖度一番。
彥氏命端來水,洗了洗手,隻将石榴籽顆顆剔除積了碟中,呈于王夫人前。王夫人接了彥氏手裡的小剔杓因挑着吃,隻向一個空碟上嗑了籽芯。笑道:“才吃了酒,用了糕餅,再多吃了桌上這些果子,也是可助了解酒的。如這些柑橘,葡萄,枇杷,蘋果,香蕉,榴蓮,哪怕是這幾樣風幹果脯,也可克化肚裡吃下的飯菜。都知道我原是好靜不好動的,先前前院裡你們老祖宗在時,當了團圓節下,隻要往高處賞了月。我瞧着這裡也很好,未必那高頂上看那月姑娘還能再大了去,竟自空裡還下來了不成?”衆人聽隻舉頭賞月,道:又能大了哪裡,終究也一個樣兒。不過為着高處少了遮攔罷了。”又見那邊奶娘隻抱着賈岩來了,王夫人便問起時辰,因使李纨婆媳先回去。
彥氏送了李宮裁奶媽等先回去了,隻複回來伺候。平兒半日笑道:“就請老太太也早些兒安歇了罷。我瞧桌上這些也去了大半兒的,酒想這會子也盡了。老太太有了年紀,也該多歇養才是。沒的因我們圖了興緻的,白陪了我們盡樂,隻看腳底露水也上來了,便舍不得天上那個冰冷的寶,明晚再接着看他,也不負了這三五的月色。老太太怕擾了我們的興緻,隻不好發話另散,我們心裡原想散了回屋,又不知老太太意思,也不敢張聲兒,防着咱們娘兒們倒成了馬虎眼了。”衆人隻聽得一笑,王夫人也笑了,道:“我便回去了,你們也不必急着散了,我聽經裡說了,多叫這樣滿月照着也是可減了病災的,這竟是正經話,我再不诓哪個。”說着起身,衆人忙也站起,王夫人隻使原坐去,黛玉扶着走了幾步,王夫人隻使他回來,隻彥氏向這裡一一作了辭,先送了王夫人回屋,順道了安歇,因依命的隻坐車出園的自回去了。
尤氏便叫他姊妹四個皆過來一桌坐着。那邊準上的果品略取了幾樣,剩下的另跟前伺候人分了自拿去。衆人看丫頭調理位子,平兒招呼了順便更衣。丫頭攢動了座椅安插的坐下。胡氏伺候跟了尤氏更衣罷,婆媳回來坐了。
尤氏先笑道:“這又是月宮裡的嫦娥也下來了不是?足見是春夏秋冬四個仙女呢。”衆人見他看着他姊妹四人,知是誇他姊妹的,潤格便為尤氏斟酒,他三個也各個的斟了,衆人拿杯吃過。湘雲笑道:“不如咱們依着坐次,一人隻一句古詩,此令便叫做一字令。規矩隻是上家說一句,依次說出比上家多一個字的句子來,凡是讀過的詩句裡有帶着月或襯托出月的意思,皆算得。逐次類推。如此按座位順序,再依了年長年幼序齒,隻個個接着便完令過關,大家賀一盅,說不出或說偏了離了月的意思的,便罰各人吃一個滿杯。最要緊打頭的人也還費心,先道了字數極少現成詩裡的句子來,這也是這會子快散了,再最後吃了酒的意思,你們覺我的提議如何?”衆人隻稱諾。遂依了齒序,先叫尤氏起頭。三姐兒在尤氏一側坐着的,早附耳提了“月如鈎”幾個字,出自李後主相見歡裡的句子。平兒忙插花道:“若序齒起來,我也沾光了,竟和大嫂子一并起了頭罷。省得我原不懂這些雅趣,又費事,又白耽擱了你們工夫的。我也讨個現成乖。我才聽三丫頭說了,月如鈎。”衆人點頭,下便輪到潤格,因拿杯站着道了:“我剛好續了皎皎如月。”說完隻吃了口酒,衆人也拿杯泯了。接下林黛玉,隻懶懶道了:“明月幾時有。”再史湘雲,早想好了,随口便道:“月有陰晴圓缺。”下該了惜春,隻笑道:“我也說蘇轼中秋月裡一句,明月明年何處看。”尤氏那裡一手數着手指,隻聽果然一人一句且逐次隻多了一字的,隻得拿杯使皆吃了。芷菁早算了自己的字數的,此時也站着端了杯,笑道:“我說一句,彩雲追月,雲掩秋空。”說完先吃了,衆人點頭複隻點景的吃過。賈梅兒先教了胡氏一句“天山人間,天涯共此時”,自己也站着接道:“我隻好說一句,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自然我也不能杜撰了這樣的佳句。”史湘雲見完了,笑道:“梅兒說的很好,就是這樣。這裡天涯共此時,卻是最對景也盡善。”于是皆幹了一回。後頭三姐兒道了:“碧海青天夜夜心,月滿西樓。”林黛玉笑道:“虧了都記得這樣的佳句。算是你們親家奶奶考考你們。即便是過節賞月,你們還要費心思拿出學問閱曆來。要不,還叫他笑話了你們呢。”史湘雲笑道:“幾個孩子都是好的,隻不失了體面。林姐姐說話意思是叫我賞了他們姐妹去?”黛玉笑道:“你愛給了他們什麼,原不與我相幹,我不管你賞不賞的。隻是這個賞月一字令原是你提的,這會子完了令,隻無人受罰,要不你這個令官自飲一杯,已示盡興如何?”說着早也拿起杯來,史湘雲一笑忙也拿杯隻和他酒杯輕觸了,二人遂幹了一杯,又叫丫頭斟了,複端起杯請了,衆人隻得也吃了,便道了該散了。偏賈琏隻遣人來請平兒回去,平兒一見屋裡人來,先擺手示意使回去了。隻等諸人皆離了去了,又隻打發人送了惜春回栊翠庵,這裡吩咐住兒家帶人仔細拾掇了,另将所剩酒馔果品分了來往伺候的丫頭小子媳婦等,才至後回去。住兒家的和林之孝的帶人一時隻收拾罷了,方散。
林黛玉應邀跟了史湘雲至怡紅院,進院門見早備着一桌酒菜果子等,隻在院當中,此時天上滿月已偏西,院中隻顯得月色斑斓,光亮如銀,憑添了靜谧祥和之氣。加了桌裙的圓桌擺着三把帶了椅袱的靠椅。黛玉走近往椅上坐了,因執壺自斟了一杯酒,才要吃盡。湘雲早止了,道:“姐姐既斟了,便擺了這裡罷,等我也斟了。”說着向兩隻空杯注了酒,隻原擱了位前,便拉黛玉使進屋中,命拿沐盆來伺候盥漱了,二人隻向閨中同榻的睡下,湘雲枕上伸手輕拍了黛玉肩道:“姐姐心裡難受,便這裡哭一回,隻不要吵了人。我叫他們備下那一桌酒馔來,這會子那裡隻是月照三樽酒,人夢西樓春的。”黛玉卻一笑道:“我何嘗心裡不好了,我隻當你想叫我吃醉了呢,若認真醉了時,興許真要撒了酒瘋,偏我又清醒的很,這會子也乏了,管他難受不難受的,先西樓這裡睡了再說。”說着轉身自顧的裹了睡去,湘雲歎了,也合眼的求寐。此二人閉口不提了寶玉,然卻心裡皆明彼此所指三樽,實則有一杯乃為的寶玉罷了。
等重陽過了,再隻轉眼又見滿園入冬景象,林木蕭蕭,落葉成陣。那水畔橋舟已少人迹逗留。忽這一日,便有依命哨探的小子快馬的回來,道薛姨媽帶着家裡諸人已坐車的入城。王夫人接了報隻命擡了他的四人轎子,先接了薛姨媽來。街口也叫人守着,一時往來回報。王夫人便略穿了半舊的褂子,頭上戴些顔色綴飾珠钗,鬓邊又叫插了赤焰簪花,隻院門口的守望。史湘雲林黛玉尤氏平兒等早這裡陪着,周瑞家的伺候彥氏胡氏領着芳官豐兒紫娟等皆往園門口的接迎。一時隻見薛姨媽坐轎隻打頭的進了園門,彥氏上前接着,諸人福禮請安。薛姨媽轎窗口掀簾看了,笑道:“這個是我那甥孫媳婦不是?果然一表人才,我老早都聽了他們說你呢。如今作了學士夫人,算是有福的。”說着便吩咐出轎,彥氏胡氏忙止了,彥氏笑道:“老姨祖宗還叫他們擡了你老去見了我們老祖宗罷,先不急着下來。”薛姨媽方原乘轎往稻香村,衆人跟着走去。胡氏周瑞家的門口隻等來的女眷。賈琏賈蓉賈棠賈環等接了薛蟠薛蝌,隻往梨香院去了。後頭李玟邢岫煙各自攜着兒女下了車,與胡氏見過了,隻跟着進來,一壁問了幾句閑話,一壁各自觀賞昔日大觀園隻今番景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