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潇飛快的跑到屋裡,推開門喊了一聲。
“祖母!”
門口候着的侍女見了宋潇都不由捂嘴笑着。
“許久不見,小姐還是這般急躁。”
宋潇一把把垂在胸前的亂發都撩到腦後,嘴角泛着難見的喜意。
“我許久沒有見過祖母,自然要比往日期待得多。”
侍女笑着打趣宋潇:
“原本認為小姐去了京城會磨一磨性子,不想小姐竟然拖了個閑事跑了出來。”
宋潇大大咧咧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兩支腿大馬金刀的長着。
今日宋潇頭上紮了幾根細碎的辮子,天氣一日比一日熱了,她受不得熱。
如今無聊,正捏着一簇辮子把玩。
“老夫人正在裡間休息,過會兒應該就出來了,小姐若等不及就進去看看。橫豎小姐是個急性子!”
宋潇笑罵:
“幾日不見,越發蹬鼻子上臉了!”
侍女整理好了桌上的東西,笑着離開了。
宋潇又坐了會兒,實在是坐不住。心裡激動得很,就站起來踱步。
“祖母?祖母?”
接連叫了幾聲後裡頭傳來一聲輕柔的笑。
“哈哈哈哈——去了京城一遭,你還是和以往一樣憋不住。”
宋潇走上去,挽着老夫人的手:
“若非因為許久不見祖母,又怎會這般慌忙?”
霍老夫人寵溺的看着她,有些無奈的說:
“你啊——”
“原本送你回京城,想的是在京中好好養養。别一身丘八味兒,跟你哥哥一樣木讷。不想你卻受了那樣的委屈。”
宋潇扶着霍老夫人走到庭中散步。
“不但克扣你的用度,還因為昌甯候那個老不羞的貪圖你,就要你委身于他。”霍老夫人深吸一口氣,“如此也就作罷,竟然還将你推到懸崖底下等着你自生自滅!”
霍老夫人氣不過,一掌拍在了一旁的石桌上。力道大到,石桌上都有一條明顯的裂縫。
“實在是欺人太甚!再怎麼說你也是宋家的嫡親女兒,他怎麼能夠這樣容忍那些下賤玩意兒這樣捉弄你!?”
宋潇輕笑:
“我們難得見面,難道祖母隻想談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嗎?”
霍老夫人颔首,愛憐的伸手摸了摸宋潇挽在自己肘彎的手背:
“對,不談她們那些無關緊要的人。還是你的事要緊,在外跟着巡查你可有受傷?”
“哪兒能?他們都傷不到我。”
霍老夫人輕歎一口氣,側眼看着宋潇的臉:
“來,讓祖母看看。我的乖乖是不是又清減了?”
宋潇笑彎了眼:
“沒有祖母,我好着呢。”
“京城那種地方,待着不習慣,就回宜州來。我們又不是養不起人!”
“不用了祖母,我過得很好。雖然在京城,想要自在确實有點難。可是我徹底的把父親惹惱了,他應當是不會再管我了。”
别說是她了,根據沈庭寒說的和宋湘偶爾傳來的家書,想來宋逡是真的做了徹底的甩手掌櫃。
就連宋淺那碼子事兒他都無所謂了,她這根本不算什麼。
“哎——他雖說有些混賬,可好歹他還是明事理的。我知你因為當年的事情對他心有怨怼,可是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送你回京——”
宋潇知道她要說什麼。
當年送她回京,其實并不是外頭說的什麼要嫁娶,也不是什麼替霍玉安看着京中風雲。
他連宜州都差點管不過來還談什麼京城?他沒那麼好的閑心。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不希望宋潇受人指點。說她不孝父母,不顧生養。
霍老夫人說到一半就松了口。
宋潇性子有點犟。和她母親一樣。
“祖母,不用擔心,我如今真的過的很好。除去宋淺,家中的弟弟妹妹對我都很好,大夫人待我也親切。”
霍老夫人欣慰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郭家的那個姑娘,以前小時候我還見過她。不想時間過的如此快,荊州一事也快二十年了。”
宋潇有些不解:
“祖母,荊州一事,您也在嗎?”
霍老夫人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自然,雖年紀大了上不得前線。可是将士的飯總得有人煮吧,将士的衣服總得有人縫吧?那群糙老爺們,是幹不得這些事的,他們隻會笨手笨腳的把衣服撕成兩半。”
宋潇四處觀望,壓低聲音:
“祖母,其實我不太明白荊州之事具體是什麼,我對那個時候已經沒什麼記憶了。可是看大家全都噤若寒蟬,談之色變。我就沒有開口。”
霍老夫人順手摘了一朵枝頭盛放的石榴花别在宋潇耳旁,語重心長:
“這件事,其實也沒有什麼不能談的。明面上就是荊州當地的一些府兵不滿自己的境遇,所以揭竿造反。陛下那個時候才剛登基,朝政還有些不穩。陛下幾番派人鎮壓,都效果甚微。後來又陸陸續續派了許多人去,其中就有你舅舅、昌甯候還有郭家。”
“那個時候的仗不比如今。要更難打一些,将士們個個都面黃肌瘦就算了,就連兵器也都是豁了口的。”
“那些府兵,都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個個都殺紅了眼。”
“那時候的荊州,可謂是真正的人間煉獄。路上到處都是殘缺不齊的屍體,整條河都是血紅色的,就連路邊上的野花聞起來都有一股子腥味。”
“。。。。。。”
“我曾見過好幾個沒了家的孩子,和你那時差不多大。聚集在一起,到處在屍體身上摸财物。那個時候錢雖然沒有刀來的實際,可是也好過沒有。”
“糧食,吃的都被那些府兵搶到了自己的地盤上藏了起來。男丁都被拉去充當戰場上的壯丁,女的都被帶到軍營裡供他們享樂。”
霍老夫人頓了頓,眼眸深沉:
“在外頭流浪的,都是一些瘦弱的孩童和年邁的老人。”
“沒有吃食,他們就撿地上的殘肢生火煮來吃。”
“荊州一事一年以後,我才開始慢慢重新吃起肉。”
“。。。。。。”
宋潇沉默半響,才澀聲說:
“之前在徐州武陵,我認為我見過的已經是人間煉獄。不想沒有最甚,隻有更甚。”
“武陵的事,我也聽霍川說了。你做的很好。”
霍老夫人露出一個舒心的笑:
“我們潇潇做的很好。獨擋一面,救武陵的百姓于水火。”
“我們潇潇啊,是真的長大了。”
“祖母!”宋潇依偎在霍老夫人懷裡,整張臉都貼在霍老夫人的腰間,“祖母——”
“哈哈哈哈哈——”霍老夫人笑的花枝亂顫,伸手撫摸着宋潇的頭頂,“以前在跟前的時候不見你這麼撒嬌,怎麼去了京城一遭就變得這麼粘人了?既然如此想我,怎不一回來的時候派人去佛堂叫我?”
“祖母正是潛心清修的時候,每次祖母齋戒禮佛,都要提前三天不吃不喝,沐浴焚香。我怎麼忍心讓祖母因為我打擾了清修又再吃一次苦?”
“這算什麼?”霍老夫人爽朗一笑,“你别看現在祖母老了,可是祖母當年年輕的時候可是厲害得勁!一個人能吃一頭羊,喝十壇酒!一個人能把跑到邊沙境界的羊和牛都追回來!”
宋潇被霍老夫人得意的模樣逗笑了,忍俊不禁:
“嗯,祖母最厲害了。”
“老夫人!老夫人!”
霍老夫人側頭看着來人:
“怎麼了?”
侍女似乎是慌亂跑來的,整個人氣喘籲籲的。
“前頭——前頭出事了。”
宋潇站起來看着侍女:
“不急,你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将軍,将軍出事了!”
軍醫整理好藥箱,對渾身上下纏滿繃帶的霍玉安囑咐了幾句就起身離開了。
霍川站在一旁手中端着一碗漆黑的湯藥。
霍玉安一張臉黑的塞鍋底,半個胸膛都被繃帶纏的緊緊的。
“把你手裡那碗毒端出去,人沒暈死到是被你的藥給熏死了!”
“大夫讓你把藥喝了。”
霍玉安瞥了一眼霍川:
“是你手裡這碗嗎?”
“。。。。。。是。”
反正都是補血的藥材,喝了也沒差。
陳慎看了會兒霍玉安身上的傷,緩緩道:
“雖然在下沒有上過戰場,可是也是在後頭幫過一些忙的。霍将軍的傷,除去那些明顯的彎刀割出來的傷口,剩下的大多都是成團的淤青。看着像是鐵錘猛烈擊打下形成的。”
霍玉安颔首。
“是,這次沒遇見多少人。”
陳慎颔首,神色凝重:
“宜州軍隊并不佩戴沉重的頭盔和铠甲。若是這般巨力,再加上鐵錘擊打在上頭。”
恐怕不死也殘。
沈庭寒在一旁靜靜的坐了許久,然後站起身吩咐外頭的人拿紙筆。
“照初你——”
“北疆嚴寒,就連基本的溫飽都難以維持。況且北疆人一向沒什麼倫理道德,對土地的尊敬更是絲毫沒有。”
“宜州士兵一直都是以敏捷著稱。”霍玉安臉色深沉,“想要掌握巨大的兵器就會失去敏捷的速度。我看見了他們的臉,他們并非是西涼人,他們有高聳的鼻子和深邃的眉眼。他們的皮膚比宜州人還要粗糙,他們是北疆人。”
沈庭寒飛快的寫完一封書信,吩咐暗衛送了出去。
陳慎皺眉:
“北疆人,為何要來宜州?”
“他們要的不是宜州,他們要的是玉麟關。宜州不過是他們用來試驗最新的兵器的地方。”
“玉麟關處在北疆和徐州邊界,雖然如今已然入夏,可卻還是寒冷非常。玉麟關的士兵為了抵擋北疆人的鬼頭刀,铠甲都比别的州要笨重許多。”
“投石機威力巨大,用在千裡一城的宜州未免也大材小用。玉麟關四面環山,人力是絕對無法輕易突破的。”
陳慎越說越心寒。
沈庭寒抿唇。
大意了。
墨先生看重的不是邊沙和西涼。他看重的一直都是北疆。
沈庭寒吩咐一旁的侍女:
“你去告訴大公主,趕快準備行李。明日我們就啟程回京。”
夜裡府裡和城裡都靜得很。
隻能隐約聽見庭院裡悠遠的蟬鳴和隔壁巷子裡一陣一陣的打更聲。
宋潇躺在院裡的石榴樹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扯着一旁的葉子。
李淩麟手裡提着一盞燈,另一隻手還拎了一壺酒和一塊油紙包着的烤羊肉。
宋潇聽到腳步聲,沒理會。
聞見味兒,有點心動。鼻子聳了幾聳,沒好意思作聲。
李淩麟有些好笑的看着宋潇特意翻過來對着自己的後背。
“背對着就聞不到嗎?”
聽見聲音,宋潇才詫異的坐起身,扭頭看着站在院裡的李淩麟。
李淩麟手中的燈引來了不少螢火蟲圍着她,整個人看起來亮閃閃的。就跟從天上落下來的一樣。
“大公主?”
李淩麟把燈籠放到樹底下,輕手輕腳的爬到了樹上:
“挪挪,這麼寬的地兒。我坐點兒。”
宋潇抿着唇,默默的挪了點地。
雖然她和李淩麟不熟,可是保不齊以後她就是自己唯一的嫂嫂。
又想着霍川那個說不出好話的性子,她還是多擔待擔待這個脾氣有點暴躁火辣的嫂嫂吧。
李淩麟靠在身後的樹幹上,看着天上懸空的月亮,驚道:
“我當你是在這裡使悶氣,結果是在這裡賞月。”
宋潇看了一眼李淩麟,也跟着躺在一旁。
“嗯,這裡是府中最高的樹。從小我就和霍川一起爬上來看星星。”
“。。。。。。啧,他都沒和我一起看過星星。”
。。。。。。
她該怎麼回?
宋潇第一次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李淩麟喝了一口自己拎來的酒,又對宋潇揚了揚:
“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