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千愁繞萬山
“那老先生攤鋪雖大,但燈少株稀,瞧上去頗有幾分空蕩,不過,倒并非叫賣不當,往來不睬,反而是将要售空。”
徐徊拇指輕輕摩擦着食指指節,神思認真,“想來是那花燈不似旁的攤鋪,老先生的花燈花樣獨特,花型别緻,做工精巧,色澤雖淡雅卻别有一番典美。故來往行客見多富貴花簇之後,反而瞧着稀奇,人手采買。”
葉任生聞此,心下贊同,面上卻并未顯露。
“故此,我便勸那攤主與老先生商議一個合适的低價,全部收下。一來解了那老先生的急切,二來解了兩人的罅隙,還能于衆人面前賺得一份好名聲,甚而,不日後若能約定俗成,叫那老先生直接供餘剩花燈與他,免了老先生每年艱苦,又促成一段良好的往來,也算得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徐徊說着,瞧向身側的葉任生,滿眼詢問之意。
“賢弟想得确實是個極好的法子。”葉任生嘴角輕抿,連連颔首。
“隻是愚兄不能理解,方才還那般吵得不可開交,毫不相讓的兩個人,特别是那老先生,眼下正是其花燈炙手可熱之際,你是如何叫那攤主說服他,贊同低價售花燈與他人的呢?”
聽到如此詢問,徐徊兀自搖頭,“那般便不是愚弟所謂巧言幾句的說服,實在是迫于無奈。”
“哦?”葉任生詫異。
二人并肩向前,徐徊腳步微頓。
“任生兄可有瞧見,那老先生身後跟着一小姑娘?”
“自然。”葉任生點頭。
徐徊再行起步,朝岸邊走去,遙望着滿池粼粼波光,眉眼之間染了幾分異樣。
“那樣年幼,便要随祖父一道出街,聽那老先生所言,花燈皆為妻子與孫女所作,想來那小姑娘應該怙恃俱不在身邊,是否雙失難以可知。”
葉任生聞聲,眉心輕蹙,悄然向前,遙望向那池中垂月,搖曳水波将之無情攪碎。
“隻願這世事,莫要那般冷漠才好。”
徐徊輕歎,“當下時候,于你,于我,正是泛遊夜湖,賞西池如此盛景,臨月下盡情暢飲的良辰,可于那老先生,于那小姑娘,卻已是奔忙歸去,緊闩大門的禁忌。”
如此說着,他轉身揮袖四下,“任生兄,你瞧,這滿街黑冠粗面,灰褂青褲,除卻那一二無奈伏低作藝的娘子,可曾有半點桃粉芍紅?”
葉任生側目看向滿街來往行客,從弱冠到耄耋,無一不是男子。
“這般世道,姹紫嫣紅皆被困于閨閣,瞧不得山河遼闊美景如畫,看不了西池為幕燈藝妙絕,偶然若那荷下坐魚跳出禁锢,瞧一眼牆外風光,到了那宵禁時刻,便又紛紛被囚回井底。”
徐徊轉身,面朝幽幽湖面,手拍欄杆,滿面悲戚,“當真是,引人發恸。”
聽聞此話,葉任生甚是驚詫,側目望向徐徊,眉眼之間皆是敬意,“從未曾想,徐賢弟豁達俗事,暢快潇灑之外,還有如此惜她人之青春,憫她人之困苦的菩薩心腸。”
“愚弟手無縛雞之力,不能為天下女子撬開那道門,空有一番柔弱心腸又如何,不過兀自發空歎。”徐徊嗤聲自嘲。
葉任生緊握袖口,輕輕搖頭,“尋常人隻道河清海晏,一切稀松平常,瞧不見她人項上枷鎖,不覺那桎梏有異,賢弟這般心腸已屬人間難得,世事總有千般無奈,賢弟莫要妄自菲薄。”
徐徊轉頭看向身側之人,隻覺她眉心似是染過千般愁,眸中蕩起萬重山。
那愁霧萦繞山間,纏聚不散,俨然便要壓垮一切。
他瞧着,望着,隻覺心間沉湖霎時映透了那萬重山巒,青雲越染越濃,顆顆冷漿随之落下,滴滴答答,激起陣陣波瀾。
袖口劃破明籠微光,他擡手撫向那眉心之時,全然地,是情不自禁。
“任生兄眉心這般凄愁,當真苦澀不堪,惹人心碎……”
一點溫熱,若那初春時節的第一抹暖陽,撫照過漫山遍野的夢株,落在眉心時,又似軟雨輕垂密林深處的小潭,漣漪圈圈繞繞,蕩向無邊際的盡頭。
葉任生恍惚一瞬,随即不動聲色地向後輕挪,軟雨倏爾消匿,漣漪漸漸舒緩。
“幾盞花燈,一場糾結,賢弟由小及大,道盡世間女子無奈。想來是賢弟赤子之心至真至善,竟也令愚兄這粗陋心思生了觸動。”
指腹一空,徐徊回神,緩緩收回手。
“唉,你瞧瞧,”徐徊将語氣放松,“本是要邀任生兄前來遊湖暢飲,不成想,竟惹得兩廂皆是愁苦。”
他側身看向那湖心畫舫,“好在那一雙祖孫不曾耽擱時辰,且還全然售空了花燈,也算是個幸事,你我也不必再作那傷感,就速速一道登上那畫舫,好生飲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