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蕤在家中行六,人稱六郎,顔煥如此稱呼他,不免帶了幾分陰陽怪氣。
盧蕤本不想同這人多說,叉手後打道回府,結果顔煥瞬間将他喝住:“你來的不是時候,府君正帶着妻兒走街串巷,再等一個時辰。既然來找府君,想必你也有準備吧?”
顔煥走上前,“什麼都沒準備?”
盧蕤納悶,眼看顔煥呼出的水汽氤氲了自己一臉,他茫然的心情就像籠罩着幽州大地的薄霧。
準備什麼?
顔煥或是不忍看他無措,畢竟昨日是自己有錯在先,不好說趙崇約是否因此記怪。
“你這些绫布,府君又不是沒見過。想升官,就得給他沒有的,明白嗎?”
顔煥是個人精,不比李汀鶴那麼收放自如,這人給盧蕤的第一印象,就是汲汲于名,為了上位使出吃奶的勁兒,不達目的不罷休。
而且,顔煥根本不是進士,盧蕤私底下一直把他當作愚笨的無能之輩。
現在想來,想往上走有什麼錯。他們都一樣,苦苦掙紮。
盧蕤平白受人點撥,也顧不得昨日的嫌隙,為表謝意,讓阿福把身後打包好的绫布送給顔煥,“以後還得靠參軍多多照顧,我初來之時不懂,多有冒犯,希望參軍别介懷。”
同時,他也在心裡想着——趙崇約沒有的,會是什麼?
下午,盧蕤從落翮山的鹞子谷艱難下坡。他本不想爬山,但父親的墳茔在此處。當年堪輿大師親自測過風水,此處埋葬剛好,處在山谷地帶,向陽靠水。
陽光照在山谷的坡路,融化了前幾天的新雪,整條路松松軟軟,還好有多年積累的松針枯葉,這才不至于兩腳全是泥。
盧蕤挎着黃裱和紙錢,阿福緊随其後,峰回路轉,這一片都是小墳包。
黃裱下還有幾張白紙,盧蕤從中挑了出來,用石頭壓在墳包上。綿密枯草結結實實覆蓋在墳表,随手一扯便是一手灰。
阿福帶着饅頭和湯餅,連同手裡的小香爐,一起放在墳前。點燃幾炷香後,盧蕤朝墳頭拜三拜,便點了火折子,燒着黃裱和紙錢,熊熊烈火一時照亮他的臉。
夕陽欲暮,盧蕤的身影被拉得好長。天邊餘晖穿山越嶺,散出幾道光束,投在向陽的山坡上。
盧蕤心裡想着事,風向轉變火快燒到手都不知道。阿福一把扯了他的衣領,盧蕤一個趔趄,差點摔進泥巴地裡。
“主君,咱們趁早回家吧。”阿福左顧右盼,“都說這落翮山有霍家寨,咱們萬一遇見就不好了。”
“霍家寨現在的大當家是誰?”
“霍平楚?好像是這個名兒。主君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自我記事起,幽州的匪患就沒停過。幽州除了打漠北人,還得打山賊,所以這兒的刺史都做不久,往往三五年就因政績被調回京師。”
幽州為邊防重鎮,現今的刺史趙崇約,原本是戶部員外郎,若想升遷必須有說得過去的政績,所以才外調來幽州。
考課将近,若真能做出點什麼,回去就順理成章。
幽州的匪患,從未完全停止過,沒有誰會竭澤而漁。
那麼是否說明……趙崇約很需要剿匪的功績?
盧蕤如撥雲見日,腳下生風,比來時快了很多。此刻天邊霞光越發黯淡,最終消失在群山萬壑之中,長庚星挂在天際巋然不動。
這天晚上,趙崇約正在屋内洗腳,夫人夏紅蓼在一旁卸發簪和義髻。
燭火幽微,婢女添了新炭,火星子迸裂出來,屋内為之一暖。
熱浪浮波,博山爐裡熏香袅袅,趙崇約素愛調香,他手捧書卷,就着燭火,讀到屈原的香草美人,長歎一聲。
夏紅蓼在銅鏡裡看到趙崇約擰成一股的眉毛,“郎君,這是怎麼了,突然歎氣。”
“我又想起盧更生來了。他這個人啊,總是愣愣的,說話也不讨喜。昨兒沒來宴席,估計不是不想來,而是沒得訊。”
夏紅蓼将金股钗整整齊齊放進妝奁,又拿起濕布擦胭脂,“别說顔炳文了,就連我也不喜歡他。盧更生年紀不大,脾氣挺大,剛來頭些天你待他那般好有意提點他,結果他整日推辭不來赴宴,你說,哪有人這樣拂人好意的?”
“他心思郁結,總要些時日緩緩,不一定是拂我的面子。夫人,你知道他為什麼肯跟我來幽州麼?”
婢女遞上洗手盆,夏紅蓼漫不經心濯了手,“他還有肯不肯?當年那檔子事鬧得滿城風雨,全長安誰人不知?夫君你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他一個放逐之人,已經是莫大恩賜了。”
“恩賜?倒也不必。盧更生出身範陽盧氏,哪怕是庶子孽孫,但隻要他願意,登臨朝堂也并非難事。幽州是他老家,換言之,我選了他,他也選了我。”
夏紅蓼不解,“那我還得跟你一樣禮賢下士不成?這大半年你待他不冷不熱,怎的現在改了主意。”
趙崇約從懷中抽出一封文牒,“這是今日,京師皇後送來的信件。論輩分,盧更生是皇後的從兄,皇後幾個親生的兄弟,為人促狹不堪重用,所以,她就把主意打到了盧更生身上。”
夏紅蓼束發的手為之一顫,雲鬓松松垮垮落在肩旁,“也是,現在新帝登基,皇後又是個聰明的,少不得要為了家族打算。那你當初擇他入幕,就是為着他身為太子妃的從妹?”
“是,也不全是。現在想來,我有愛才之心,卻也不願這順水人情白白給了皇後。”
趙崇約這話說得極其明白,他有意把盧蕤推出去,但不想讓盧蕤把好處都歸咎于堂妹盧皇後。為此,他也必須表明态度,以防盧蕤明朝得勢懷恨在心給他使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