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地牢在正廳東面,穿過小門右拐也就到了。
因崔明珏從未來過此地,在這一路上,他始終不發一語地跟在前頭的衙役後頭,待走過逼仄狹窄的磚石通道,二人才終于來到了府衙地牢。
于是,靠着前方人手裡提着的燈火,以及通道兩側被風吹動的油燈,崔明珏就這麼踏着步子一步步往裡走去。
可哪知他們剛走出通道口,一陣濃郁的臭氣與塵土就撲面而來。
為防自己招待不周得罪了這位三殿下,衙役邊往裡走,嘴裡還不忘說着,“殿下莫怪,這地牢裡通風口不多,又時常有重犯壞了規矩,難免有些污濁,等之後多打幾扇窗也就好多了。”
衙役本想着這三殿下乃金貴之身,定是忍受不了這繁雜污濁之氣,哪知道他捂着鼻子轉身後,卻見崔明珏背着手入内,面上的神色比他還要自在。
衙役當即讪笑,“不愧是殿下,這臭氣熏天的都忍得住,是我們這些小衙役不能比的......”
還想再阿谀奉承讨讨好的衙役,見崔明珏掃來的淩厲目光,當即輕咳一聲不再多說:
“咳、您要找的人就在裡邊......”
有了衙役帶路,崔明珏這一路走來也算是輕松許多。
等一連走過十來間牢房後,二人才終是在最裡間停下了腳步。
出乎意料的是,在最裡間坐着的人,不是什麼重犯要犯,而是許久未見的七王爺。隻是比起幾日前的意氣風發,如今的他可以說是狼狽至極。
想到一路走來時其餘幾間牢房裡的髒污不堪,心有傲氣的七王爺看着倒是要稍微幹淨整潔一些,可也隻是稍微罷了。
幾日未見,七王爺此刻就像是變了個人一般,面對崔明珏的到來他不僅無動于衷,更是就這麼懶散地坐在一堆顔色怪異的稻草堆上。明明身上還穿着先前那件華服,可經過這短短幾日的磋磨,七王爺那身最愛的衣裳如今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看不出原樣。
隻稍稍一湊近,還能嗅見一股子惡臭從他身上傳來。
再往上看,原先順滑的長發因為過于雜亂早已變得蓬亂毛躁。
于是,不經打理的長發就這麼胡亂的散下,正巧蓋住了七王爺的大半張臉,如此反倒顯得那雙眼睛格外的頹喪,似乎對一切都不感興趣。
哪怕崔明珏此刻已經隔着牢門,就站在他面前。
顯然,哪怕是如此富有的七王爺,在失了金錢和身份的依仗後,同樣會活得連那些囚犯都不如。起碼當初的常勝常二公子,還知道用銀錢或飾物換些軟枕和食物,即便到最後還是免不了被淩遲的下場。
淡淡地掃了眼七王爺如今的髒污模樣,崔明珏毫不遮掩地扯起嘴角,“看樣子,沒有金錢的幫助,七叔看着與那些年近知命的百姓,并無區别。”
垂眸瞧了眼自己身上破敗的華裳,七王爺苦笑一聲,“七叔?是啊,依照輩分你是得叫我一聲七叔。隻是我如今這般狼狽不說,更無一分金錢傍身,你就算來了這也得不到什麼。”
因為這句話,崔明珏面上的笑漸漸淡了。
“你的錢都歸屬崔荷玉了,我又能得到什麼,今夜來此不過就是想問你一件事......當年我母妃究竟是因何而死?”
七王爺擰眉,“這事我不知道,或許你該去問問别人。”
崔明珏怒道:“别人?問誰?我那個殺妻殺子的父皇嗎?”
七王爺沉默,“......看來你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凝望着崔明珏泛紅的眸中滋生的仇恨,七王爺哀歎一聲,随即一彎腰,就這麼坐在了腳邊雜亂肮髒的稻草上。
此時此刻,鬓邊已然泛白的他,看上去與路邊那些年過半百的流民,毫無差别。
“我雖不知這事你是從何處聽來的,但當初那件事若換做是我,也未必能夠容忍,說不定比你父皇的手段,還要狠辣百倍。”
......
衆所周知,康嫔起先不過是一個小小宮女,因姿色出衆性子乖順,而被順承帝看重,從而晉升為嫔。
在成嫔的頭幾年,康嫔與順承帝之間可以說是真真切切度過了幾年恩愛時光。
畢竟一個貌美嬌怯,又全身心依附于你的女子,是任何男人都難以抗拒的,哪怕是順承帝也不例外。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在崔明珏誕生後沒幾年,就戛然而止了。
原因是因為順承帝不知從何處得知了康嫔的身世,也是從那日起,一貫盛寵的康嫔被帝王冷待。再往後,或許是因為傷心過度,康嫔開始一日日病重,最後更是一病不起。
至于康嫔當日為何會一病不起,崔明珏也是前不久才查出,一切皆源自她體内早已被下的一種慢性毒藥——墜海棠。
“墜海棠......這藥想必你也知道,一日嗅聞算不得什麼,可若日日吸入體内,尋常人必定會毒素侵體,最後一命嗚呼。”
聽了七王爺的講述,崔明珏心中漸漸升起一股不安。
這一刻,他攥緊雙手,濃眉緊鎖地啞聲道,“關于我母妃的身世?你指的是什麼?”
想到那樁秘密,七王爺看向崔明珏的眼神中,不由自主的染上了幾分憐憫。
“幾十年前,我這六哥登基時為保萬全,将除我以外的所有兄弟都抄家斬首,卻不知太子大哥在生死關頭拼命保下了他最小的女兒。
後來大哥一家身死,這小女兒也就此無家可歸,因年歲太小,又在當日的事故中傷到了後腦,以至于她早已記不清當日所發生的事。
最後為了幾兩碎銀,她甚至将自己賣入皇宮當了宮女。可她又哪裡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愛了幾年的人,卻是當初害了她全家的罪魁禍首......”
說到這,七王爺不忍地擡頭看去,“所以,隻要六哥不死,無論你如何做都注定登不上這帝位。這樣的污點,身為帝王能容忍一時卻不能容忍一世。”
“呵......”
崔明珏苦笑着落淚,“所以我竟然是......難怪他那麼恨我,甚至不惜用墜海棠殺了我母妃,原來他也怕這殺人的罪名落到他頭上。”
沉默片刻後,崔明珏又問,“既然你說他殺了其他兄弟,為何又單單留下了你?”
七王爺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一時間害怕地縮着手腳,慢慢垂下了頭:
“......因為大哥的藏身之處,是我告訴他的。也因為這事他生怕我多嘴說出真相,這才将我遷入睢河西,非召不得入宮。”
......
等了會兒,沒聽到動靜的七王爺擡眸看去,卻正對上崔明珏那雙裹挾着憎恨與厭惡的目光,當即被吓得往後挪了幾步。
見此,崔明珏狠狠閉眸,等壓制住心底的悲涼與殺意後才再次睜眼。
“......我知道了。”
見崔明珏就這麼轉身離去,七王爺沒忍住出聲,“辰之,你别怪七叔,七叔也是逼不得已......”
然而,遲來的道歉已是無用,回應他的是崔明珏遠去的消瘦背影。
以及随着火光離去,而逐漸回歸的黑暗。
這次,僅剩的七王爺府也被抄家斬首了,至于那份始終得不到原諒的緻歉,就讓他到地府去跟那些死去的兄弟們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