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點,驚驚這丫頭再明細,也不及君侯穩重,有耍小性兒的時候,還望君侯多擔待,切莫跟她一般計較,若有什麼得罪的,隻管同老身說了,其他不提,倒是能聽她外祖母幾句勸。”
李覃微彎唇角,付之一笑。
除了軍事公事,他并不愛周旋萦回,如今聽蘇老太太主動提及,便心直口快地坦言道:“此行正為這個,倒是孤東奔西走不常陪伴,沒顧好她。”
“君侯來是為?”蘇老太太道。
“一為看望您老人家,二來想與外祖母這裡讨幾樣東西,再有一份情面。”
這話是蘇老太太無論如何都不敢現在就去圖想的,卻輕易聽到李覃擱下積怨,喚她一聲外祖母,言語又并無封侯的傲慢,而是當個長輩尊敬着,一時喜不自禁,暗以為穆李和解有望,怎不算得大度?
她回味一思,眼裡又生欣賞。
“但凡老身力所能及的,君侯說就是。”
李覃道:“煩勞外祖母修書一封,就說接她來襄陽暫住幾日,隻别說是孤提的。驚驚她有意前來看望您老人家,隻孤恐她覺得叨擾您老人家,便是您不這般想,她也未必安心。因此無論這信何時送到,哪怕她到了襄陽才收住,也煩請外祖母留一封請信,好讓她自在些。”
“說到底,她既已嫁了孤為妻,若非孤招惹了她,她也不肯來襄陽煩擾您老人家操心的。”
蘇老太太聽了,心内早已喜得無可無不可,一為驚驚來住,二位她這孫女婿竟也體貼,倒為他媳婦言語周全了一番。
“君侯寬心,且容小姑娘來這兒住上幾日,時日久了,自然就眷戀有君侯陪伴的日子,彼時您再來接人,還有什麼話是說不開的?”
李覃一怔,随後淡淡彎了下唇,垂眸未答,半晌才繼續說起另一件事來。
“另外孤想挑幾件常用的家夥,您隻管将她在尊府落腳的屋舍說了,其餘的莫要再管,不知外祖母可否給這個情面?”
“不是什麼大事,君侯看着妥辦便可。”蘇老太太話是落了,心卻提着,又覺沒什麼不能說的,探問他道:“隻是這到底有怎麼個隐情?君侯與驚驚可是鬧了不愉快?”
李覃不習同旁人說起心事,錯綜複雜的,沒個意思,但轉念一想,既然晞婵不願同他開口,自己也不好唐突安慰,倒不如将此事拜托于蘇老太太。
她是晞婵自幼親近之人,大抵會更依賴些。
考慮片刻,他隻言簡意駭道:“竟與誤會無關,孤也不好說得,隻望老夫人平日多命人顧些她的飲食起居,若是能開解一二,孤自是不勝感激。”
聽罷,蘇老太太先是歎了聲。
李覃坐得更直了,猶如刺猬紮背:“外祖母所歎為何?”
“君侯别緊張,我隻是想着,驚驚違背父兄意願,嫁與君侯,君侯亦何嘗不是排除萬難,隔開仇恨與壓力娶得驚驚呢?由此我便想通,你們二人定是看準了對方,該比别人更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姻緣才是,如今鬧到這般地步,驚驚不好受,君侯想也未必受用。”
“你們都是為對方孤注一擲的人,有情有義,因此待驚驚來了襄陽,我也願盡力勸慰,君侯安心就是。”
李覃别的倒沒聽透,忽自顧自酸心起來,思及竟被晞婵外祖母有意無意說得挑起了心事,當即胸驚氣短,慚愧得面紅耳赤。
他不該這般輕易被煽動的。
又恐蘇老太太看出異樣,李覃目光一轉,随口應付了她老人家三兩句話,便起身讓仆從去庫房領了他需要用的東西,自個兒徑直往晞婵将要暫住的地方去了。
他自覺也沒幹什麼,隻用錘子把窗戶都正嚴實了些,這樣就不用擔心她來住時漏雨。雖說蘇家窗戶并不破舊,就算真的漏雨也有人很快修繕,但他自己來總歸是比那些下人們修得更走心些。
她身子嬌弱,又常在窗邊榻上待着,秋深夜寒的,便是毛毛雨絲兒鑽進來,他也顧慮。
幹完這個,院裡圍着要搭把手的小厮們都又急又愧。
“君侯,還是我們來弄這個吧,您隻要站在旁邊吩咐就好!”
“對啊,君侯身尊體貴,威震八方,哪裡是能幹這種雜活的?”
“要是被老太太知道,小的們可怎麼跟她老人家交差?君侯還是快下來吧!”
滿院裡亂糟糟的,李覃嫌煩,撂下錘子就把圍着的人都給吓出去了。
他也不怕旁人覺自己兇殘,隻埋頭握錘細細把地上不起眼的凹坑也夯實平整。
院子不大,但左右五髒俱全,偏僻幽靜。
東南角幾竿翠竹掩映,影落參差,兩彎回廊繞院而圍,每五步懸一字畫詩句,倒也雅緻幹淨。
李覃蹲身在那堆硬家夥裡撿撿挑挑,換了把鋤頭,撸起褲腿便跳進竹竿叢前面用圍牆法兒開辟的園地。
正因昨日下過雨,裡面濕泥沉重。
他面不改色地舉起鋤頭,隻管揮下往地裡輪,直輪得苗圃裡的土都翻過來遍,問庫房要的種子也都播撒了,才擱下粘着雨後泥土的鋤頭,撐膝坐在幹淨園邊兒休息。
餘晖灑下,他擡頭漫望西沉的太陽,随意用手臂抹了把汗。
窗修了,花種了,房頂也補了新瓦,還有哪裡是沒顧着的?李覃凝神想着,目光越來越放空,倏地“撲哧”一聲低笑起來。
這有什麼好覺幸福的。
若這便能讓他幸福自洽,倒也不妨去把天下農桑都料理了,使百姓無饑餒,舉目無戰事。
他起身擱好鋤頭,并不在意蘇家衆人的瞠目結舌,向蘇家管事的尋來鑰匙,開了晞婵院裡的浴房,習慣不叫人進來伺候,沒多久便洗好出來了。
臨走前,他站在院裡四下看了看,确認沒什麼不妥帖的,方要走出,目光忽又瞥到那幾竿翠竹,兩道鋒眉不覺皺起。
清雅是清雅,隻這個院落地處偏僻,兩相疊合,未免太過冷清,又沒什麼生機,白日裡他這個大老爺們兒瞧了都覺涼陰陰的。
若是再逢上狂風雷雨天,她被衾難熱,也容易生怯,這就不好了。
李覃想罷,負手大步出了朝歌苑。
不多時,他捧着一窩燕子回來,一腳踩上欄杆,飛身輕松躍向檐下屋梁,将燕巢安置在此,聽着叽叽喳喳卻不吵鬧的歡快聲,李覃意滿回程。
這樣就熱鬧了。
她也不至于那麼憋悶。
......
采買白海棠一事,蘇賢雲自是不得空,便安置給了一位來蘇家尋活計的遠親,好讓他年紀輕輕也能有個進益。
此時他正囑咐着事宜,忽見一人闊步走來,定眼一瞧,正是李覃。
蘇賢雲忙迎了上去,恭敬行了一禮後,道:“不知可有什麼在下不能顧到之處?若有,君侯隻管吩咐便是。”
李覃瞥他兩眼,淡聲道:“書房說吧。”
蘇賢雲心下疑惑,面上卻不顯地當即請人過去,隻回身囑托了兩句那位遠親。
蘇家外書房離此處不遠,兩人到後,似是話也不多,沒多久便談完了正事。
那邊蘇賢雲被巨大的驚喜砸得頭昏眼亂,正是又驚又疑,不知李覃為何對自己青睐有加,把這事交與他辦。
忽見李覃指着他書案上那封尚未折起的信紙,随口問了句話:“這是誰的?”
蘇賢雲低頭一看,方知是和離書。
也是,他還未成親,蘇父也無續弦,便是其他房裡的兄弟姊妹,這東西也憑空跑不到他用的書房裡來。
“君侯見笑,”他心下打轉,實則急得已後背冒汗,汗毛豎立,但顯然是瞞不過的,也隻好一早坦白為妙,“這是卓皓兄弟的。”
李覃聽聞,皺眉拿過那和離書一看。
蘇賢雲看不出異樣,更捉摸不透對面那位心中有何想法,便陪笑道:“想來君侯也知,卓皓兄他們夫婦不和,正鬧着要和離呢,這不,前兒個陪潘羽來為潘老取琴,說起時難免失與掌控,揮筆寫下這封沒規沒矩的和離書。”
“果然是胡鬧,寫了可就不管它,走時也沒問我要去,”蘇賢雲頓了片刻,笑道,“我正是拆開要燒了的,忽有人傳君侯來訪,這才擱置到現在。”
李覃看着那和離書,狹長的眸子越來越銳利,不知在尋思什麼。
蘇賢雲心内忐忑,卻也沒法兒再多話。
過了半晌,李覃出聲打破安靜,隻嗓音極淡:“孤竟不知,他何時與你們蘇家來往密切,若早知道親上加友,除卻今日為家事來,便是為這個不安分的表弟,也該再來拜訪蘇老夫人的。”
都是在爾虞我詐裡混大的人,蘇賢雲腦子也是極精明的,如何聽不出李覃話中有話,表面客套,實為警告。
但若把事情戳開,未免難看。
蘇賢雲暗自思忖一番,顧不得懊惱先前沒收好此信,并将其忘了個一幹二淨,忙起身站至一旁,彎身作楫。
“君侯明鑒,蘇家根基在荊,雖與穆伯父等親厚,但也真心感念君侯以德治民,維護荊州人煙廣聚,才有我蘇家如今繁榮昌盛之态,并不敢以私情結交。”
“卓皓兄亦是敬重君侯,萬不敢有二心,由此我二人才皆是心思單純,故談論起來倒也相合,方漸漸的來往。并不敢欺瞞君侯。”他膽戰心驚地說完。
李覃盯着信上的字迹,聽此隻漫不經心地随便嗤笑了聲。
“孤不過是盡個情分,客套幾句,你緊張作甚?”他話音一頓,驟然眯起眸,雖言辭和諧,語調卻不覺冷了下來,“說來孤也算是你的妹婿。”
蘇賢雲忙彎腰彎得更低了,欲說“不敢當”,卻不像好話,隻得汗顔默然。
他眼前忽閃出那張和離書。
“這是陸卓皓親筆寫的?”
蘇賢雲茫然擡頭,不防撞進李覃那道風雨欲來的沉迫視線裡,他吓了一跳,忙低頭白着臉色回答:“千真萬确。他醉酒寫成的,可能與平常稍有偏差。”
他倒聽過陸家對子孫成就管教頗嚴,李覃也看管嚴格,方又見得李覃聽聞陸卓皓和離,并沒不放在眼裡,而是拿起一看,便以為此問是為陸卓皓的書法功底。
畢竟他早已告訴過,是陸卓皓說要與那林纖和離,才有的和離書。
李覃聽了,起身道:“你也不用燒,孤且替他收着,日後尋機還與他就是。”
蘇賢雲知阻攔無用,便隻好将人恭恭敬敬地送至府門外,命人牽來那匹難得一見的寶馬,目送李覃離開。
他站在那看罷,又愣了許久。
怎麼也想不明白,随侯為何突然起了莫名怒火,以緻像是攻心勢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