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近入了一家酒樓，大堂裡飄散着菜肴的香氣，人聲鼎沸，連空氣也溫熱鬧騰起來，跟簾布外潇潇暮雨簡直像兩個世界。

小二招呼着她們上了二樓落座，小桃點了菜，又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姑娘，喝點熱水暖暖身子吧。”

舒燦歌接過瓷杯，喝了兩口，暖流順着喉嚨抵達四肢百骸。

“謝謝你，小桃。”

小桃雖覺得奇怪，但她不是對情緒變化心細的人，隻當自家姑娘是受驚着涼了，于是笑着從腰間抽出手絹，坐到舒燦歌身邊替她擦拭發間的水珠。

不一會兒，菜肴便上齊了，和淮揚菜不同，京中酒樓的菜肴多為炖煮，其中有道小食豆面糕，小桃很是喜歡。

舒燦歌懷揣着心事，因而吃得不多，隻略微動了幾下筷子。

小桃誤以為是飯菜不合她胃口，勸說道：

“還是姑爺用心，怕姑娘一時吃不慣京城這邊的飯菜，特地請了一位做淮揚菜的廚子來府上做飯；不過今日是趕上落大雨了才在這外頭吃，姑娘你好歹用一點，否則到了晚間會挨餓的。”

寇清晝專程為她請了做淮揚菜的廚子？

舒燦歌一愣，想到這段時日的膳食的确是江浙一帶清淡的口味。

她太過疏忽，又或許是還沒深刻意識到她已經身處京城，嫁做人婦，而不是仍待在明州做無憂無慮的舒家大小姐。

*

似乎聽進去了小桃的勸告，舒燦歌又吃了點東西。

天色将晚，店家已在食肆内點上了燭台，外邊也挂上了燈籠。

迷迷蒙蒙的光暈籠罩在廳堂内，客人已經散盡了。

正要離開，忽然，她聽到鄰座幾個男人提到了寇清晝的名字——

“這次他在聖上面前可是出盡風頭。一樁走私案，讓那浙江都司範家下了獄，連帶着南湖總督也要進京請罪，這兩位可都是柳閣老的人；而且臨了，又搞出一樁堤壩貪污案，竟還牽扯到宮裡的人。不過他這事做得漂亮，将那河道監管的太監提前滅了口，也免得這人不長眼，攀扯上他那位幹爹。”

又有人說：“其實，這次聖上隻派他去查沿海走私。這走私的案子是由宮裡頭财物失竊，流落到西洋商人手裡才牽扯出來的。”說着，這人壓低聲音：

“聽說，被偷的東西是先皇遺物，偷東西的是宮裡放出去的宮女。”

另一人像是回過味來：“難怪寇信芳極力保薦他的這個幹兒子去浙江查案，那個宮女該不會是他原先在宮裡的對食……我記得叫徐、徐……”

馬上有人打斷了他的話：“噤言！”随即四處張望了一下，才說：“這可不是鎮撫司衙門，别什麼話都往外說。”

那一桌的其餘幾個男人已然是幾兩黃湯下肚，此刻面紅耳赤、酒氣上浮，正要反駁，卻聽到耳邊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不錯。在鎮撫司做檢校，禍從口出的事還見得少嗎？”

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幾人身旁，剛才還想反駁同伴的男子頃刻臉色煞白，酒醒了大半，顫抖着聲音叫道：

“靳、靳大人。”

“喜歡喝酒是嗎？”靳雲楚瞥了一眼地上的酒壇子，“那今日本座就請你們喝，務必要喝得盡興。”

剛才口無遮攔的兩人瞬時面如土色，急忙跪倒在地：“屬下失職，屬下知錯了，請指揮使大人贖罪。”

靳雲楚一聲冷哼，目光從跪在腳邊的兩位下屬頭頂劃過，看向先前出言訓誡的年輕人：

“小五，你來替他們滿上。”

被喚作“小五”的年輕人名為伍迅，是獲恩蔭的錦衣衛佥事。

他沉聲應道：“是。”便提起壇子，嘩啦嘩啦，在攤開的兩個大海碗裡倒滿了酒。

靳雲楚冷聲道：“喝。”

跪地的兩人見無法逃避，相顧一眼，咬咬牙：“屬下遵命。”便站起身來，雙手端了碗，一飲而盡。

這酒壇裡是實打實的烈酒燒刀子。

兩人喝完了，隻覺得辣得喉嚨都要割斷，惴惴地望向窗邊，靳雲楚正站在那裡，背對着他們，身影跟雨夜的天一般陰沉。

他沒說話，就是繼續的意思。

伍迅面無表情地繼續灌酒，直到那兩人一人吐得昏天黑地再也喝不下去，一人直接在第八碗時昏了過去。

“把他倆擡走。”

“是。”

很快，食肆裡安靜下來。

舒燦歌這才注意到，從靳雲楚上樓來的那刻起，連一個小厮都沒往這樓上跑過，就像是被他清場了一樣。

屏風後，小桃的臉皺成了苦瓜，先前她就打算帶舒燦歌離開這是非之地，哪知道對方卻越聽越起勁。

這下好了，又來了一座冷面煞神。

“姑娘……”小桃弱弱地開口，見舒燦歌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忽然，一陣冷風夾雜着雨絲吹拂進來，竟直接吹滅了桌上的燭台。

黑暗中，一陣腳步聲傳來，伴随着男人低沉的嗓音——

“想必二位在這邊已經聽得夠多了吧？”

*

男人身形高大，在黑暗中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好在他是秉着一盞燭台走來，等走近了，昏暗的燭光中，男人的面容漸漸浮現。

那是一張極冷峻的臉，丹鳳眼，眉腳鋒利如刀，唇線抿得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