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你可知,我今天恰好四十三?”
陳萍萍垂着頭,面色如常,好整以暇地應道:“阿瑤對我講過。”
“你且寬心,我無意難為你。”朱黎幽幽歎道,醉眼迷離。“阿瑤是我唯一的女兒,終身大事上,我當然要多看看。”
“是。”陳萍萍咳疾未愈,朱黎對他的維度壓制又強,直讓他覺得胸口憋悶不已,忍不住佝下腰去,低咳兩聲。
朱黎往後退了幾步,待了一會才問道:“好些麼?”
陳萍萍不意她關心自己,苦笑道:“好多了。阿瑤現在成天督着我吃藥,不日就能緩解。”
朱黎抿嘴一笑,伸手在李瑤兮臉上捏了一下,道:“她啊,管人最有一套,跟個女霸王似的。”
她望向身後的排排紅色座椅,憶起道:“二十餘年前,我這維度壓制還沒這麼強。那時候,我就在各個世界裡轉悠。”
李瑤兮很沒情商地說:“老媽,你年輕時候玩得真花。”
“彼此彼此啊……”隻有在面對女兒時,朱黎才有心思玩笑。
朱黎又細看了陳萍萍一回。這人雖已上了些年紀,鬓角生華發,眉眼旁也早早有了皺紋,可骨相卻還是極美。
隻是這身子,也忒瘦忒單薄了。
朱黎年輕時從不會對角色表示憐憫。
後來,好像是在李瑤兮懂事之後,事情就變了。
李瑤兮這孩子一點也不随她,心實在太軟,也是真把角色當人看。
就像……曾經總是去她的教室旁聽的那個女學生一樣。
“媽媽,為什麼他們一定要死啊?”
某年某日,也是在曙光影城,朱黎正冷酷地盯着大銀幕上自己的作品時,就聽見隻有五歲的小姑娘嬌嬌軟軟地問。
朱黎怕她被吓到,捂住她的眼睛,溫言道:“放心吧,這些都是假的。”
“可是……媽媽前天不是還帶我進他們的世界看了嘛?”
“那也是假的,都是人為創造的。”
李瑤兮不買賬。
“那媽媽别殺他,可不可以呀……”
朱黎哄了又哄,可隻要她不答應,李瑤兮就開始哭,哭得她不忍心。
那是她的第一次讓步———她更改了那個角色的結局。
之後,李瑤兮再長大一點,就經常勸她不要視角色的命如草芥。
都說潤物細無聲。于是慢慢地,在日複一日的潛移默化下,朱黎的心腸也柔軟了許多。
此刻,面對着李瑤兮的愛人,她感受到了一種之前很少對角色展露的情緒:憐惜。
“吃着什麼藥呢?”朱黎暫且放下高腳杯,問道。
“費介開的方子。”陳萍萍答道。
朱黎的眼神帶着一絲遊離,唇齒間全是酒的香氣,懶懶道:“告訴他繼續好好調理着,你可不能死得那麼容易。”
她繼續慢慢品着酒,眸中漾了一汪醉意,揮手下逐客令道:“不留你們吃午飯了,今天我想一個人待着。”
李瑤兮深知她的脾性與習慣,離去前欲要開口勸她少喝些,可看她的模樣,又哪裡勸得動?
朱黎的酒意已有了六七分,步履愈發虛浮,最後索性歪在了軟椅上,右手卻還搖晃着酒杯。
李瑤兮捏一捏陳萍萍的手,于是二人悄悄向門外走去———影城外面就是來時朱黎創造的“蟲洞”。
“愚人節……快樂……”
就在李瑤兮即将掩上門的時候,忽聽朱黎一個人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對他們說,還是對自己說,或者對某個他們看不見的人說。
……
因着李瑤兮要在陳園用午膳,陳萍萍特意告訴廚房多備了兩個她愛吃的菜。
陳萍萍這幾天都沒什麼胃口,所以李瑤兮也吩咐廚房弄了幾個酸酸涼涼的菜,吃着不至于膩得慌。
可是即使這般,陳萍萍也隻喝了一碗白米粥,每樣菜也僅是略夾了一兩筷子,就停箸不吃了。
李瑤兮看着甚是心焦,直想進鑒察院揪住費介,問問他是怎麼開的藥。
但她明白這不是費介的錯。在西醫還沒有被引入的封建社會,人要是有個頭疼腦熱,除了喝這些又苦見效又慢的中藥,還真沒别的辦法。
這邊廂李瑤兮剛發愁過陳萍萍,轉頭又憂心起朱黎來。
朱黎要是想獨處,就連李瑤兮和李存晏父女倆都拗不過她。要是遲遲不走,隻會被她從曙光影城裡扔出去。
可是李瑤兮一走,誰曉得朱黎又會喝多少香槟下去?
李瑤兮愁眉苦臉,唉聲歎氣,決定與此事和解。反正朱黎一年到頭也就放縱這麼一次,對身體影響應該不大。
飯後,陳萍萍本來恹恹地歪在輪椅上打盹。李瑤兮剛找容兒聊過天,不意他在午休,開門的力道稍大了些。
陳萍萍醒了過來,渾濁的雙眸緩緩眨了眨,看到來者是李瑤兮,神色便柔和下去。
“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李瑤兮絞着雙手,心虛道。
“醒就醒罷,現在睡多了,夜裡反倒睡不着。”陳萍萍招手示意她過來,道。
李瑤兮在他身邊膩歪着,像個好奇寶寶一樣睜着大眼睛,八卦道:“你園子裡的容兒姑娘,是不是談戀愛了啊?”
“我向來不怎麼關心她們的婚假之事,有喜歡的就和我說一聲,我做主許配了就完了。”
“哦……”李瑤兮掃興起來。“我一提到這事兒,她的臉就飛紅,我還想着在你這裡打聽呢!”
陳萍萍像是着了惱,道:“容兒那姑娘性子本就腼腆些,你還非去招惹她。”
在陳萍萍這兒沒讨到便宜的李瑤兮悻悻地丢下他進城去了。她制的蜜餞快要吃完了,想到陳萍萍喝藥可能要吃,她就打算到街上買些來。
李瑤兮買東西去了,陳萍萍就拿了本範閑的詩集打發時間。姑娘們不放過大好天氣,照舊在院子裡瘋玩。
……
曙光影城内,朱黎将酒瓶裡所剩不多的香槟全都倒在了杯中,沒有着急喝,而是找出了一段錄像,讓其在銀幕上放映。
畫面裡是一個紮着雙馬尾的小女孩。小女孩踮着腳,雙臂扒在餐桌上,眼巴巴地盯着桌子上的生日蛋糕。
蛋糕上插了六支蠟燭,正當中的白巧克力牌上寫着“生日快樂”的字樣。旁邊是一塊電子表,上面顯示着“6:30”。
“媽媽,六點半了,怎麼還不切蛋糕?”
剛剛迎來六歲生日的小朱黎望着廚房裡正洗盤子的母親,奶聲奶氣地問道。
“再等個十分鐘,你媽媽刷完碗就來。”朱黎父親的聲音從畫面外傳來。
“那……那好吧。”
六點四十的時候,朱黎的母親果然忙活完了,解下圍裙來到客廳,進入了手機畫面。
“耶!準備許願!”随着蠟燭被點上,客廳的燈熄滅後,小朱黎興奮地蹦了起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朱黎的父母為她唱着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歌聲停止後,小朱黎許了個願,然後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吹滅了六支蠟燭。
“生日快樂!”
在父母的祝賀聲中,朱黎拿刀切起了蛋糕。
此時,影廳裡,朱黎望着銀幕上這溫馨的一幕,雙唇抿得極緊極緊,幾乎成了一條線。
畫面裡,朱黎一家還在繼續其樂融融地笑着。可在朱黎眼裡,卻更像是一種濃濃的諷刺。
“愚人節……快樂……”
她舉起酒杯,然後将它放到了唇側,哽咽了幾下。
有什麼東西一滴接一滴地落到了酒杯裡,與酒液徹底混在一處,看不見了。朱黎埋下頭,不忍再去看銀幕上笑得歡快的自己,無聲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