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季的廈門,美得像精心塗抹的油畫。婀娜海岸線的一側,檸檬黃的小樓旁,從牆頭躍出的紅色三角梅迎着暮色下的晚風像簇簇雲霞,灼盡了一天以來積攢下的全部喧嚣。
李瑤兮和白千淩住在了邊島街的熙緣酒店。從酒店出來走上十分鐘就是沙灘。傍晚時喝着冰可樂,在沙灘上感受着海風,就像短暫地自塵世脫離。
“你幸福麼?”
在城裡逛了整整一天景點之後,李瑤兮已經很累了。可白千淩仿佛不會疲倦一般,還要拉着她在晚餐後去沙灘上散步。
“當然,我很幸福。”李瑤兮真摯地答道。
有導演在側,她就很幸福。至少在世上,始終有一個人與她同在,讓她感受到的不止是人情涼薄。
“嗯,我也很幸福。”
“導演,你以前從不這樣感慨。”李瑤兮突然覺着不太對勁。
“經曆了這麼幾個月,想通了吧。”白千淩淡淡道。
旁觀者李瑤兮心中也升起了奇怪的感覺。正常的時候白千淩是不會說這種話的,因為她認為這很矯情。
“今天你累了,明天早上睡個懶覺,不早叫你了。”白千淩道。
“好。”
“以後少喝冰的,飲料都晾成常溫的再喝。”白千淩指着李瑤兮手裡的冰可樂,道。
“好。”
“糕糕的貓糧快吃完了,你回去記得下單。”
“好。”
“小瑤兒?”
“嗯?”
“要繼續熱愛演戲啊。”
“……好。”
李瑤兮疲憊極了,回到酒店之後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次日,李瑤兮輕微動了動,朦胧地睜開眼。暖洋洋的陽光已經透過窗戶照在了她的臉上。她一蘇醒就先往旁邊的單人床上看去,卻發現白千淩已經不在房間了。臨走前她将被子整整齊齊地疊好,就連床單也重新弄平了。
整潔得,就像從未有人在那裡睡過一般。
李瑤兮一下完全清醒過來,在床頭櫃上摸到手機,給白千淩撥過去了一個電話。
“導演,你去哪了?”
“哦,我就在邊島街的莫汀手表呢,你不是缺個表麼,給你買一個。”白千淩語氣如常。
“那……我去找你。”
“嗯,不着急。”
挂掉電話後,李瑤兮不知為何心裡慌慌的。她迅速換好衣服,抓過房卡就往電梯跑。
邊島街是一條很長的街道,所以莫汀手表和熙緣酒店雖都在這條街上,卻隔了比較遠的距離。
莫汀手表裡面空調開得很足。李瑤兮滿頭是汗地推門進去,卻連白千淩的影子都沒看到。
空調一刻不停地嗡嗡吹着涼風。那風本應涼爽而舒适,叫人像吃了塊冰西瓜下去般痛快。可李瑤兮如晴天霹靂般站在空調底下時,卻覺得那股風如臘月的冰窟一樣,生生把她的血液都凍住了。
“您好,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嘛?”櫃姐挂着平易近人的微笑,問道。
“剛才有沒有一個女顧客……”
“哦哦,您找的是那個又高又瘦、穿白襯衫那個吧。她買了塊手表,讓我等您來了交給您呢!”櫃姐說着,就從櫃台後面取出一個袋子。
“那她……現在在哪?”李瑤兮的手臂不聽使喚地伸出去接過袋子,愣愣問道。
櫃姐搖頭。
李瑤兮的心狂跳不已。她掏出手機,再次把電話打過去給白千淩。
“導演,你……”
“我回酒店了。”電話那端的白千淩聲音略僵,道。“你到樓下,就能看見我了。”
嘟———嘟———
李瑤兮聽着電話被對方挂掉後的嘟嘟聲,心被無名的恐慌攫住了。忽然她意識到什麼,像瘋了般沖出店門,向熙緣酒店跑。
旁觀者李瑤兮也跟随着她自己的移動軌迹,不由自主地向前。
萬千斤重量沉沉壓在胸口,李瑤兮卻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吐。她怕她要是多花一秒鐘吐出那口氣,就會趕不上了。
前方駛來一輛公交車,車頭上顯示的是“693”。旁觀者李瑤兮一驚,因為在之前的夢境裡,車頭上的數字是“331”。
她又觀察了一下街道兩邊的樹,發現影子是朝西的,倒是與上午這個時間段對應。
恐懼在她的心裡翻騰———結合之前的那個夢境,旁觀者李瑤兮已經猜到她會看到怎樣殘忍的一幕了。
果然,又是一群人,圍在酒店大門口的下方,震驚地捂着嘴竊竊私語。
“都給我讓開!”
李瑤兮大聲吼道,撞開幾個圍觀的人,撲到了圓圈中心。
她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短褲下裸露的膝蓋磕在水泥地面上,擦出了血絲。
然而,她隻是怔怔地盯着那個倒在血泊裡的身影,那個四肢折斷、隻有面容還完好無損的女人,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淌下,與地上的鮮血融在一處。
“導演?”她顫着聲音,喚道。
可她内心明白已經沒有用了。從那麼高的樓上跳下來,根本不可能生還。
恐懼和驟然爆發出的悲恸将她的心撕扯成了兩瓣。濃重的血腥味鑽入了她的鼻子,可她毫不在乎,慢慢低下頭,讓自己的臉和白念鸾已經沒了血色、溫度正緩緩流失的臉輕輕貼合。
遠方,凄厲的警笛聲劃破了晴空,也在李瑤兮腦海裡劃開。警察要來了,那麼記者也會來……
記者!
就是他們煽動了輿論!
是他們……逼死了她的導演!
白千淩面容安詳,看上去就像陷入了熟睡。李瑤兮最後凝望着這張臉,努力接受這個難以接受的事實。導演不是睡着了,她醒不過來了……
這就是你說的最優解麼?李瑤兮無語凝噎,心裡默默質問着。她脫下防曬外套,輕輕蓋在了白千淩的身上。
毋庸置疑,白千淩是一個極度理性的人。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讓利益最大化。
離開彼此自立門戶,她們誰也做不到。
所以,白千淩就選擇了這麼一種最決絕的方式,徹底與李瑤兮沒了牽扯。
随着她的死亡,孰是孰非,陳年舊事,都會被一同埋在黃土之中。
人們總是愛造神,然後親手将神推下神壇。待神終于逝去後,再将其捧上更高的神壇。
不僅如此,當時間流逝,人們會在神的身上不斷描上一道又一道金邊,蒙上一層又一層光輝,直到祂成為他們心中最完美、最偉大的傳奇。
死人不會犯錯,所以死人……永遠比活人更令人稱頌。
旁觀者李瑤兮,在看到像個破碎的玩偶般躺在人群中央的白千淩後,耳邊“嗡”地一聲,就像一個驚雷忽然炸響,震傷了她的耳膜。
“導演!導演———”
旁觀者李瑤兮拼了命似地大喊。可她們之間就像橫亘了一堵玻璃牆,将二人隔在了陰陽兩端。牆那邊的人們,什麼都聽不到。
明明近在咫尺,卻勝過世間最遠的距離。
警察、醫生與記者的腳步聲,也許還有更多看客的,急促地朝着李瑤兮靠近。
咔嚓……咔嚓……
熟悉的按動快門聲接連響起,起伏不斷。鎂光燈像能晃瞎人們的眼,照得所有隐私都無處可藏。李瑤兮将衣服又為白千淩蓋好了一些,伏在她身上,用那件單薄的外套和自己的身軀,捍衛着她最後的尊嚴與驕傲。
于是那些聞訊趕來的記者,在锲而不舍地找了不知多少個角度,按下多少下快門後,唯一拍下的,也隻有擋住白千淩的李瑤兮,以及地上如凄美的芍藥般四散而開的血花。
……
場景畫面如退潮時的潮水般,以快得驚人的速度抽離出去,離開了旁觀者李瑤兮的視線範圍。
“導演!”
旁觀者李瑤兮隻來得及喊出一聲,眼前就蓦然黑暗起來。恍惚中她覺得自己正在飛快地下墜……下墜……
……
“導演?”
李瑤兮渾身一顫,猛地醒轉。
明亮的光線刺痛了她的眼睛。李瑤兮重新閉眼,過了一小會才費力地睜眼。
稍稍往塌邊一瞟,李瑤兮就見陳萍萍正守在那裡,眼下帶了淡淡的青色,似乎沒有睡好。
“導演呢?”
李瑤兮艱難開口,猛然從塌上坐起。她剛受過不輕的内傷,這樣突然起身,胸腹中便是一陣痛楚,如細細的刀刃在刮着髒器般。
李瑤兮恍若未覺,抓住陳萍萍的衣襟,急急道:“去找導演,我要見導演!”
她的嗓音中是無法掩飾的惶恐。在從那個噩夢中醒來後,李瑤兮就宛如劫後餘生般後怕。
怕她又會晚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