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最大的戲園子“棠梨院”裡頭,隐隐鑼鼓喧天。戲台子上,正是血氣方剛年紀的武生,腰腹處提着氣,聲如裂帛地唱。
“好!好!”
台底下百姓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他們都是市井小民,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就是聽戲、喝酒、逛窯子,對待台上角兒的态度比顯貴們熱情許多。
唱完這一出,才終于輪到壓箱底的好戲———《替鳳》。
仍然是對月垂淚的溫畫屏,聲如纖雲:
“昨夜玉鏡今又升……”
看到了這位千嬌百媚的溫貴妃,聽衆們滿意了。
李瑤兮坐在台下第一排正當中的位置上,用繪着蘭花的小茶壺倒了一杯又一杯茶喝。台上人在棠梨院如魚得水,嗓音也比那日在落花别院更放得開。
蘭官餘光瞥見台下坐着的李瑤兮,心裡有些驚喜。他認出她來了,因為她的紅衣實在太具标志性。
蘭官一笑,繼續更投入地唱着。那笑容竟比女子還勾人,似要攝去人們的三魂七魄。
頓時台下泛起一片啧啧聲,有些男看客們已經按捺不住臉上猴急的表情。他們肆無忌憚地用飽含欲望的眼神打量蘭官,仿佛那是一個唾手可得的美味獵物。
直到戲演完後,他們看起來還是不滿足。
蘭官袅袅婷婷地行了一禮,就準備退場。
一位喝得爛醉如泥的男聽衆,打着酒嗝,流裡流氣地起身,說話含混:“戲子,再……再來一出!”
這男人是京都的一個姓馬的地痞流氓,吃喝嫖賭,結識了一幫狐朋狗友。因家裡是鄉紳世家,小有勢力,他又排行老二,故人稱馬二爺。可是他也隻有底氣欺壓百姓,并不敢騎在官府頭上作威作福,所以官府也幹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理會。
蘭官心裡頭略有驚慌,卻故作鎮定:“馬二爺,這戲要是亂演,豈不是不莊重了?”
“放屁!”馬二爺急眼了。“臭唱曲的,老子叫你唱你就得唱!”
班主一看不好,連忙充當“和事佬”過來勸架,又一疊聲地給對方賠“不是”。
偏生馬二爺不領情,晃晃悠悠地走到台子邊上,身後還跟着幾個人,指着蘭官的鼻子問道:“唱不唱?”
後面有人幫腔:“不唱這戲園子就别開了!”
蘭官失神,盡力維護着那最後一點尊嚴與底線:“唱不了,唱戲不是弄玩意兒,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
台下剛才為他喝彩喝得起勁的聽衆,此時噤若寒蟬,仿佛突然集體成了啞巴。
馬二爺把手裡的酒壺往台上一摔,上去就要揪蘭官的衣領。蘭官生得文弱,無力反抗,隻得目光驚惶地往台下尋,猶如驚弓之鳥。
李瑤兮再也看不下去。她不是什麼大善人,可是也看不下去這麼多人欺負一個人。
更何況……那個被欺負的人有着如此偉大的一張臉!
究極顔控李瑤兮,抱着英雄救美的美好幻想,當即起立大喊一聲:“鬧什麼?把你的爪子拿開!”
馬二爺登時火起,可回頭一看,見是一位比蘭官還标緻的美人,淫心頓起,丢下蘭官晃到李瑤兮身前,露出一口黃牙,道:“小美人……不聽戲,就跟本大爺耍耍去?”
身後立刻有附和的:“虧待不了你!”
馬二爺伸出手,欲要摸一把李瑤兮的手臂。
李瑤兮順勢一翻手掌,手指捏住他的手腕,然後一擰。
随着“咔”地一聲,馬二爺腕骨盡碎。他哀嚎一聲,捂着已經折掉的手腕,罵道:“□□的小婊子……”
“我抽你丫的!”
李瑤兮一巴掌甩在他左臉上,同時右腳一踢,正好踢在他的裆上,然後直接騎在他身上一通猛揍,邊揍邊罵:“敢惹本姑娘的人?他媽你們活膩歪了!也不打聽打聽本姑娘是誰!本姑娘幹你娘的!”
剛才幫腔的本想仗着人多一起上去打,可看着馬二爺被打成這副狼狽樣子,竟猶豫起來。
好久沒痛快地打架了,李瑤兮意猶未盡,專挑對方臉上下手。看客們生怕自己被波及,都害怕地悄悄離場了。
李瑤兮甩了甩手,站起來往馬二爺身上踢了兩腳,如踢一隻死豬,放狠話道:“别再讓本姑娘看見你!”
馬二爺已經站不起來。他的狐朋狗友們灰溜溜地半擡半拖着他,好歹把人弄走了。
蘭官的雙肩因着慌而輕微抖動,想必内心也害怕。他縮在戲台一角,絞着雙手,顯得怯生生的。
李瑤兮才不好意思起來,覺得是她把人家吓着了。她靠近幾步,試探道:“沒事吧?”
蘭官搖頭。
李瑤兮想起來,入場時她看到過戲園子的大招牌,溫畫屏對應的名字是“謝蘭雙”。
謝蘭雙,難怪他叫蘭官。
謝蘭雙的屋子裡,也布置得閨房一般,不似須眉内室。室中挂了不少戲衣,皆是女衣女裙,蹙金繡銀,滿室生春。一應陳設家具,也都價值不菲。
人前是受人追捧的京都名角兒,人後還過着這樣的富貴日子。
若沒有今天的一場風波,不知叫多少人錯以為他過的是安逸日子。
謝蘭雙稍斂儀容,徐徐便拜。他整日演那些戲文,連行禮都如女子般袅娜端莊。
李瑤兮驚得一把扶住他,道:“這、這就不必了……”
讓她受别人的跪禮,她心裡總有些不安,仿佛這是一件錯事。
謝蘭雙體貼地為李瑤兮搬來凳子,問道:“您怎麼想起來到棠梨院聽戲了?”
李瑤兮笑得促狹:“聽你唱溫畫屏來了啊!我聽說逢年過節,太後都要召你去唱。”
謝蘭雙面色羞紅,喃喃道:“這是蘭官的福氣。”
李瑤兮道:“蘭官這名字好,和謝蘭雙一樣好。”
謝蘭雙倒不覺訝異,笑問道:“哪裡好?”
“蘭花長壽!”
謝蘭雙這次驚訝了。蘭花這東西自古就被文人騷客青睐,什麼詩啊賦啊不知寫出了多少,誇上天去也不新鮮。
可是那麼多關于蘭花可以說的好處裡,李瑤兮居然說了一個幾乎沒人會說也沒人說過的“長壽”。
謝蘭雙沉默不語地拿來茶壺,李瑤兮卻忙擺手道:“不用倒茶,方才我都快喝撐了。”
謝蘭雙于是作罷。
李瑤兮仔細留意那茶壺,發現上面也繪着蘭花。
謝蘭雙眼神微黯,不安問道:“您得罪了趙二爺……”
李瑤兮啐了一口,道:“憑他也配被稱爺?他要是還敢找事,本姑娘踢爆他卵蛋!”
謝蘭雙凝望這個俠女,這個願意為一個隻見過一面的戲子出頭的姑娘,微有動容。
他從不相信自己這飄零的一生會有什麼好結局。
角兒就是長得強壯些的蛐蛐。紅的時候衆星捧月般,一旦老了或是嗓子不行了,立刻墜落至比蝼蟻還低賤的境地。
隻是謝蘭雙不知,眼前的少女救下他,到底隻是玩玩,還是……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二者皆因為在社會底層嘗盡了世間冷暖,所以才不敢有情有義。
都是為了自保。
世人尚且對他們無情無義,又憑何要求他們有情有義?
“蘭官不過一介戲子,姑娘為何……”
李瑤兮故意逗他:“想聽表層原因還是深層原因?”
謝蘭雙局促道:“都聽。”
李瑤兮語重心長:“表層原因呢,是因為你是個美人。”
謝蘭雙的眼簾失望地垂下來。
原來又是見色起意,和那些酒肉之徒并無不同的。
隻聽李瑤兮又說:“深層原因,是你對唱戲的态度很純粹、很執着。”
謝蘭雙複擡眼,晶亮的桃花眼盯着李瑤兮,睫毛輕顫,琢磨着這話的意思。
李瑤兮心中想,怎麼世上會有這般好看的眼睛?桃瓣一般,裡面還好似蘊着水光,就像含了一潭春日的桃花雨。
謝蘭雙總是怯怯的,小心翼翼的,很容易讓善良的人油然生起憐惜和保護之意。
李瑤兮繼續認真解釋道:“除夕在落花别院,你堅持把《替鳳》唱完時,我就敢肯定京戲這門藝術落在你這種人手裡,才是最恰當的。”